次日晚，上清观里灯火辉煌。
地方绅士富农筹银，请观中道士连开十日堂会，这已经是第四天了。打醮诵经。礼赞天兵功德，祈祷地方无事太平。道长还从龙虎山邀来天师宫乐班，一日三班，演奏世俗难得闻见的韶乐古曲。推出天师内宫从未对外展示的延年益寿仙宴，供出得起高价的财主高官雅士宴请酬唱。
已是酉时，观里圣佑楼内酒正酣。宾主虽然不过六七，伺候的小童道士却有三十三位。可见此宴的华贵盛隆。主人之恭，客人之尊。
在河滩上受了委屈的八大处杨主任做东，丽娜陪席。贵宾是独立师军官：二团团长苏英俊；四团团长邱国轩，师部余副官和彭参谋。
但是，菜肴虽丰美，仪式也铺张，气氛并不热烈。围在一桌享用仙家大餐的，无论宾客，主人，还是陪席，原本都不熟悉。
苏英俊吃过烧饼，肚里已有八成饱。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丽娜。看着杨主任与丽娜那亲密光景，满腔疑云，满腹醋意。上午，在街口，丽娜那含情脉脉的泪眼、令人心碎的“苏哥哥”的呼唤，让苏英俊感动得浑身颤抖。可是，下午，河岸边，丽娜怀拥着另一个男人，那样焦急、那样心疼，脸摩挲着男子的头，仿佛像戏台上抱着带枷配军，喊着：“夫君……”苏英俊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进了人群。后来，下意识地跟着来到了上清观。等到客人们来齐，他才清醒过来，迷茫的眼神渐渐清亮，举箸彷徨。
丽娜默默坐着，身体微微颤抖，像换了个人。只是当童子上菜时，才记着自己陪客的责任，朝大家抿嘴一笑，笑得很凄迷。眼光触到苏英俊，顿时红晕堆上脸，仓皇低下头。
邱国轩本不善言语。左有新相识的同阶军官在坐，右有新来的僚属。使他不能随便。再说杨主任挨打，出面斡旋，算不得大功劳。他并不认识杨主任，与丽娜相识不到二天，觉得心中有鬼似的。尤其是丽娜羞涩难当的模样，邱国轩更感觉浑身不自在，怕别人说他假公计私，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能正襟危坐，连正看一眼杨主任的勇气都没有。
那杨主任脸色苍白，像是得了痨病。软绵绵地斜靠在罗圈椅内，想努力做出卑谦的微笑。可能因为太瘦的缘故，小三角脸上的肌肉，挤成一块块快要掉落的老松树皮，笑容显得阴森森。他不时取下眼镜，对着镜片呵气，不住地擦拭。好像灰尘在不停地生长。趁着戴眼镜的当口，迅速偷睃满座的宾客。小眼睛不见瞳孔只现瞳白。他不停地朝各个方向点头，仰掌示意，请大家举箸。
只有副官余浩和参谋彭楷，显得轻松自如。俩人是新提拔。此前，都在警卫团当排长。二人心情特别好。互相说些警卫团旧时的故事，像是在私聊，但声音大到足可以让满桌的人都听到。他们想籍此冲淡眼前沉闷的空气，炫耀一下过去的光荣，没有人附和，依旧是很尴尬的场面。俩人不知其他人都心怀鬼胎，只当是旧官长的庸俗礼套，加上肚子真的饿了，俩人使个眼色，副官余浩首先举杯站立，眉飞色舞，兴豪致逸：
“各位长官，诸位才高气昂，党国难得的将才。来、来、来！咱们都是革命军人，不要像大姑娘上轿——扭扭捏捏。北军中那旧的习性，陈规陋习，也不要！我提议：为了革命，为我们师长，为我们大家前途无量，干杯。”
大家先后站立，端起了手中的酒杯。苏英俊偷偷看看邱国轩，邱国轩眉头跳了一跳，客气地点点头，不望别人，仰脖喝去半杯。余浩的一番祝酒词，有些轻狂放肆，苏英俊担心会刺激邱团长呢。见邱团长并未生气，没有异常行为，放了心，也跟着喝下半杯。丽娜见是打破僵硬气氛的契机，灵巧地站起，给余浩斟满酒，投给他一个鼓励的眼色。
余浩再举杯，喜孜孜地对邱国轩说：“团座，本人参加革命之初，在叶长官独立团当兵。如今得遇诸位，真是大幸。诸位堪称革命军中上将军！今后还望诸位指教、提携。本人当尽犬马之劳！此杯，专敬二位团座。”说完，仰首喝干。
此话一出，主宾羡慕之色油然而生，都意识到这里坐着的俩下属，一个副官一个参谋，官阶不高，历史却不凡的。不能慢待了这俩客人，人家王师出身啊。余浩后面半截话，使邱国轩心里格外舒服。他很快响应，迅速举杯。杯子举在唇齿间刻意停下来，闭上眼享受一下被人恭维的乐趣。然后也是一口喝下，将杯子反转，杯尽酒干，不见半滴。“啪”的一声，酒杯被扣在桌子上。邱国轩站起来，朗声说：“拿碗来！”
“太好了。”见宴席渐渐热烈，丽娜又高兴又激动，语无伦次：“正是呢。酒童，你们看，长官们要大碗哟，还不赶快换……”
一时间，杯盏交错，互相祝酒。彭楷嗜酒如命，早已按耐不住，敬一杯，陪一杯，自斟自饮一杯，三杯下肚，变得特别活跃。索性拉着苏英俊换了座位，口称兄弟，与余浩一左一右，将邱国轩夹在中间，你来我往，全没了高低。
这一换位，苏英俊被换到丽娜的身傍。苏英俊十分狼狈。神态极不自然。老是做贼心虚似的偷偷觑看歪坐圈椅里的杨主任，很快就不能自持了。丽娜温暖娇嫩的身体散发出一股青春气息，直逼心田。苏英俊心里阵阵狂跳，喉咙里涌上一股又辣又酸的热浪，无法他顾。丽娜红着脸，但眼神里的羞涩不见了。大眼睛默默地望着他，掠掠军帽下撒到额前的乌发，那个甜美低沉，苏英俊从不曾忘却的声音响起来：“苏同志，又见到你了。应该叫你一声团长。”
“丽娜同志！”苏英俊几乎喊出来，声音都哆嗦了。
四目相对，互相凝视。苏英俊伸出手，毫不犹豫地连袖子带胳膊捉住了丽娜。丽娜胳膊被捉，浑身猛烈颤栗，慌忙垂下眼帘，很艰难地挣脱手臂，轻悄地带着嗔怪：“你！”假装斟酒布菜，低头迅速地给了他一个火辣辣的眼色，复又低头，用更轻细的声音说：“冤家……”
吆喝劝酒的声音盖住了其他的声音。苏英俊没能听清楚丽娜说什么。自己搁在桌子下的一只脚被人狠狠地踩住。那脚竟没有离开的意思，还暗暗用力，一股温软力量像电流阵阵，涌遍身体。苏英俊不敢动弹。丽娜颔首微笑，伏在杨主任耳边说着什么。粉光玉润的美丽的颈项，正对着自己。苏英俊又悄悄低下头，生怕惊动了别人，他看见了丽娜的右脚压在自己的左脚背上，几乎完全离开了地面。苏英俊大气都不敢喘。却看见丽娜那双灼灼闪亮，燃着一团勇敢的火焰的眼睛，睃了自己一眼。脸上溢出狡黠中透着幸福的微笑。
苏英俊兴奋激动，面孔红红的。执着酒杯，趁势捏住丽娜小手，轻轻拿开。动作自然得体，语气镇定而坚决：“敬杨主任！”
杨主任抬头，拇指不停地搓过四指尖。瞧瞧苏英俊，又瞧瞧丽娜，“嘿嘿”一笑。好像洞察一切。丽娜缩回脚去，粉腮上泛起淡淡红晕，几乎是同时，苏英俊的笑意闪没了。
“杨主任，你行吗？”丽娜像是对知己的朋友，同情中含着鼓励。
“惭愧惭愧。”杨主任说话了。嗓门很高，就像是发怒的狼。
苏英俊吓了一跳。举着杯子不知所措。他不明白杨主任说话的意思，不知道该不该喝。心虚地瞥眼丽娜。
“杨某以茶代酒。幸会幸会。”杨主任说话依旧像打雷。脸上却看不出生气的样子。苏英俊正奇怪，丽娜端杯，水汪汪的大眼直视着他，说：“杨主任大病初愈，医生嘱咐不能喝酒。丽娜陪你喝。”
“唔。”苏英俊轻松下来。“这一杯祝杨主任尽早康复。”
“干……他是聋瞽。”丽娜抿嘴笑。
那笑就像是一道欢快的暖流，在苏英俊全身冲击回荡。他意味深长地“哦”一声，深情地说：“你这些日子受苦了……”
听了苏英俊的充满爱怜的话语，丽娜两眼立刻湿润，泪水就要落下，勉强笑道：“你们一路上也不太平啊。”
俩人都感觉对方的心在剧烈跳动。两双眼睛都湿润了。视线对撞，坐下无语。此时的沉默，饱含深情。但深情就在此刻嘎然而止。一双阴鸷的目光在注视着他们。也阻止了感情激流的继续前冲。
邱国轩说话了，话语中满含不加掩饰的醋意：“呵哟，苏团长，杨太太，看样子你们是老相识的……”
苏英俊尴尬地咬住嘴唇，不住拿眼瞟杨主任。“来来来，杨主任有病不能喝，我们喝！苏老弟！”邱国轩举杯。看来邱国轩一直在注意他们，他们说的话都听见了。丽娜脸色骤然苍白：“我们……”
苏英俊见了，皱皱眉头，心里滚过一阵难受，很快从局促不安中镇静下来。他不看邱国轩，望着杨主任，照直说：“禀告杨同志，两个月之前，英俊驻军浔阳，就认识尊夫人了。不过，那时尊夫人是个洋学生哟。”邱国轩问：“那时候杨主任不在浔阳吧？”
杨主任不住地点头笑。见他们举杯，他就喝茶，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杨主任耳朵聋……声音小了听不见。”苏英俊稍一犹豫，坦率地说：“郭太那时是洋学生，带着文明戏队伍，天天慰军演出。还嚷着要参军，要加入我们独立团呢。”“哈哈哈……是这样。”邱国轩大笑。 “我们兄弟喝。杨太太要是到你们独立团，怕就不是杨太了哟！”
苏英俊与邱国轩对饮。那副官余浩参谋彭楷都围过来，争着敬苏英俊。邱国轩抽身举杯，对丽娜说：“邱某敬你一杯。”丽娜推辞。邱国轩不依，说：“不喝可以，那你得讲故事。”丽娜佯装不悦说：“邱团长，你喝醉了！讲什么故事哩。”
“讲你怎么变成杨太太的故事！”邱国轩小声说，“她不是我老婆！”杨主任突然说话。大家惊呆了，都直勾勾地盯着丽娜。
没有人再看杨主任。也没有人去想杨主任是聋子，怎么能听见邱国轩说话？丽娜的那一段不为人知的经历，激起了大家极大的兴趣。眼神充满渴望。邱国轩表现得最为强烈。眼神甚至看出了乞求。这个鲜活美丽的女人，她的一切太具有诱惑力了！她与在坐的几个男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是杨主任的情人？曾经与苏英俊有过不清不明的关系？
余浩与彭楷开始不明就里，此刻，恍然大悟。这个叫丽娜的年轻女子竟然不是杨太，而且与苏团长有旧，说不定与自己的上司邱团长之间还有戏！太有趣了。这个推断让俩人像是抽了鸦片，本已被酒精烧得躁动不安，这下更加昂奋。莫名其妙地哼唱：“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苏英俊那紧张得几乎要断裂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倒不全是因为丽娜不是杨太太的缘故。丽娜未嫁，当然避免了许多尴尬，但更重要的是，另有一个让他暗自松气的理由——丽娜不会不分场合旧事重提。丽娜成熟了！几十天不见，就顺利完成了由少女到少妇的过程，完成了由狂热学生到一个冷静的革命者的过渡。
丽娜从苏英俊的眼神里也读出了鼓励，希望她把经过说出来。她体会到了苏英俊的关切。于是，就把自己的阅历编成故事讲给大家。她绘色绘声，讲到动情处，泪满衣衫；讲到痛快时，爽朗的笑厣像绽放的花朵。在座的都听迷了。陪着她伤心、紧张、长叹息。她讲的大多数是真实的，虚假处只有苏英俊才听得出来。
确切地说，丽娜是讲给苏英俊听的。丽娜一路狂奔到家，留个字条说革命去了。拣出两件换洗衣衫，偷出城门，跟在那些高唱战歌南下的队伍后面，义无返顾地往前跑。
丽娜既兴奋又紧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新鲜刺激还是害怕，只知道不停地走啊走啊……这是条通往省会南昌的官道。来往商旅繁忙。官道上出现了武装队伍，行人纷纷避让，驻足观看。队伍就像一支望不到尽头的蚂蚁潮流；不时有队伍停下小憩，不时有队伍掉头，不时有队伍强行抢道；有的队伍后面还尾随着劳军的宣传团、挑夫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