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说的是哟。我们官长吃酒,士兵也应该吃酒!”说着,苏英俊大声对大家喊,“弟兄们,胡团副说,我们当官的喝酒,不能忘记当兵的弟兄。胡团副是个爱兵如子的好官!这样,从明日开始,连摆三天筵席,官兵同饮。叫个戏班唱戏。找不到唱戏的,就找几个算命的瞎子说书讲古!把地方上的开明绅士、都总、团总、铺保都邀请!”
大家听了自然高兴。说笑一会,进入正题。决议在后山樵夫所走小径及关隘险要之处,挖陷阱埋拌脚,筑暗堡,派专人看守;在半山仙人洞,再建寨栅,设了望台。遇警,白天燃烟黑夜升火;修造四座营部,并扩建团部营房。多开铁匠铺,打造刀枪兵器,加紧操练;成立伤兵医院,派人跟洋神医学火器伤疗法。
最后,又成立两个处:一个宣传处一个军需处。宣传处由讲古佬兼任,负责发动群众,成立农民协会,唱戏教人识字写标语等;军需处由原驻军找一个老成可靠的人担当,即时整点两部原有仓储武器,财物现银,造册登记交割。那些胡鹏旧部,见苏英俊做事正直仗义,宽宏大量,有大丈夫豪气,更加心服口服。
苏英俊部将筹得的现银物资,分发弟兄。伙食尾子由伙夫官掌握。来不及分配或无法分配的贵重物品,敢死队负责看管。苏英俊交出了自己的老家底,无形中在逼胡鹏也交出所有的财物。
胡鹏尴尬不已。他明白,自己已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了。胡鹏自己亲自管队伍财务,无凭无据,一塌糊涂。胡鹏冷汗直流。不仅他的弟兄不知财产情况,连他手下当官的,也一点不知情。
一连三日,饮酒唱戏,军民同乐。两部份官兵渐渐熟悉,成无话不谈的真兄弟了。原有的冷漠戒备之心,被融化,消蚀掉了。
苏英俊去见了福音堂传教士。传教士一口一声“将军”,把苏英俊喜得飘飘然。一高兴,叫手下将那些抄家弄来的古旧字画统统捐给了传教士。传教士眼睛贼亮,抱住苏英俊不停地亲吻。苏英俊浑身鸡皮疙瘩,吓得差点喊救命。
苏英俊希望他收徒弟。传教士满口答应,还主动请缨当院长,说只要他在山上一日,将军的伤兵医院院长一职,他就兼任一天。苏英俊高兴地说好。那传教士更热情地劝说苏英俊入教。还说中国有很多基督徒将军,蒋介石将军就是一个。苏英俊听了脸色陡变,说叛徒也能入你们的教,你们的教不是一个坏教么?立刻宣布不让他当伤兵医院院长,只当教习。传教士很机敏,也很熟谙中国,随机应变,说蒋将军原来也是好人,也是追求中国富强、民众幸福的,只是近来误入歧途,但愿主能使迷途的羔羊知返,改邪归正云云。
苏英俊说他不信教,只信共产主义。传教士说,你那个主义我知道,共产主义是充满人道的一个主义。但既是一个充满人道的主义,就不该用不人道的恐怖的手段去获得人道,应该用和平的方式去获得,用主的爱去获得!你那个教主姓马名喀士,德意志人。我与他是一个国家的人。我还与他一起吃酒抽雪茄,谈过火烧圆明园呢。火烧圆明园这是件令文明世界蒙羞的事……苏英俊似懂非懂。但听到传教士说与马喀士是朋友,就有了亲近感。
“我不入洋教,入了别人会笑话的。”苏英俊认真地说。
“共产主义也是洋教啊。马先生与鄙人一模一样!蓝眼高鼻黄头发!”传教士怕刺激了他,谴辞造句,颇费斟酌。“你与我交朋友,将军,您就不怕人家笑话?”“嗯,这个么……洋教有不同,洋人与洋人也不一样。”
军需处官找到苏英俊,很严肃地告诉他,军粮不多了,缺盐,少布,是不是打一次土豪,或是下山抢一两家富户。苏英俊听了顾不及传教士告别,匆匆离去。扔下那洋教士在那里发愣。
苏英俊招集营官以上人员秘密议事,商量如何筹粮筹款。大部份主张按老办法,绑“肥猪”,劫大户。
苏英俊正色道:“依我看,靠打土豪捉肥猪不是长久之计,吃了上月愁下月。我们成立了苏维埃,替老百姓缉盗捕匪,断案办讼事,老百姓就得向我们捐税完粮!”
“好是好呢,就是我们队伍里没人懂衙门做的事,不会办案。”有人说。
“没杀过猪听过猪叫,没断过案听过包公斩美戏!”有人喊。
众人一阵欢笑,纷纷发表主张。形成决议:一,按每户田亩完粮。上等田,每亩三斗,中田二斗,下田一斗;二,自明日午时开始,乡民不准向地方都、团、保等,缴交人头税屠宰税,一律交新苏维埃政府;三,娶亲生子添丁,要交税,嫁女不交;四,请客吃饭不准超过六个菜,不准吃南粉竹笋,超过交税;五,不准做酒,只准养三只鸡,两只鸭。做酒养鸡鸭都是费粮食的。违反没收,还要加二纳税;六,不准私自下山卖谷。需经过苏维埃同意才准许卖谷。左列口粮:薯、苞米、豆子、小麦、荞麦、稷、南瓜,严禁出境。有违令者,当反动派论处;七,各村寨店铺一律不得贩卖么盐。由苏维埃之合作社专营;八,百姓所需针、线、花布、糖、糕点、火纸、香烛、灯盏,俱由合作社代为购买。有走私者,加十罚银。
村头路旁都贴上这八条。苏英俊还叫人鸣锣开道,钻深山走单家独屋人家,宣读告示,做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这次告示署名是:五老峰都苏维埃主席 苏英俊。
有人问,合作社尚未成立呢,谁来做这合作社委员呢?我们都不会做生意的。苏英俊一拍脑袋:“哎呀,忘了朋友!”急唤卫兵寻找请窑厂余老板,请来议事。
窑厂余老板上山后,见苏英俊忙得连话都插不上,也没闲着,收了石灰钱换了十担板笋,叫工人先下山。自己领着两个伙计,继续在深山里转悠,一来收石灰账,二来收购野兽皮,三是想等清静了,再见见苏英俊。
这五老峰都,方圆百里,稻谷一年三熟,苞谷、小麦、红薯,虽产量不高,正常年景不愁温饱。遇上旺年,一年当两年,吃喝穿用,还有赢余,储粮入仓备灾荒。山珍野味,不计其数。过去,五老峰设为都,都总一名。清朝体制,都下设团,团下有保。都总团总负责催粮纳税抽丁,应付县衙徭役,处理民间讼诉。都总可配兵丁四五名,团总不配兵。兵丁由各团输送,一年一换,轮流摊派。当年被抽丁人家,十分优待,免全年粮税徭役,还有俸银一两。村民都愿意被抽丁。
虽说皇帝早已推翻,但这深山老林里的五老峰,都总、团总依旧,山民仍把他们视作官府象征。近年,不时有小股武装,自称革命官府派来的,上山就革都总、团总的命。但都总、团总并无血债,不能杀。靠边站一阵,革命党下山了,山里立刻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都总、团总又出来执掌乡间事务,保境安民。
窑厂余老板与这五老峰都的都总有交情,来到都总衙门署,都总迎接,酒肉款待。都总也姓余,排行十三,被称作余十三都总。都总是世袭,余十三在这都总衙署住了四十五年。
说是都总衙署,其实跟当地中等富农差不远。
前厅衙署办公事,后院住眷属。左鸡棚右狗舍,屋后猪厩茅厕,屋前大片菜地。与普通百姓不同的是,前厅公事房由官银所筑;出门巡事,有兵丁簇拥。余十三都总十八岁继任都总,做了二十七年都总官。前十一年是替皇帝做,后十六年连他自己也不知替谁做。
酒酣耳热之际,窑厂余老板,把革命军又上山了的事告诉余十三都总。余十三都总早从线报得知消息,只是不知道革命军是窑厂余老板引领上山的。余十三都总默守祖训,不违抗上司,不组建军队,不让自己所辖居民与外来武装对抗,有惊无险地做着部落王。窑厂余老板将革命军如何被大雨所困,如何饿极偷吃,自己又如何上山送食,如何把他们带到窑厂好吃好喝,又如何鼓动他们上山,如何计赚守军等等,细细说与余十三都总。
余十三都总狡黠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冤冤相报何时了!”
窑厂余老板不无得意地说:“我与那头领拜把兄弟呢。三百名士兵!三百!苍天有眼,咱余家报仇有望。”
俩人叙旧欢愉,不知不觉过了两日。革命军派人找来,不容分说,一顶轿子,抬起窑厂余老板就走。窑厂余老板只得与都总道别。
到了营地,轿子停下来,窑厂余老板刚下轿,猛然被人从后面抱住,大叫:“老庚,这两日忙得把你给忘啰,人家说我忘恩负义。”窑厂余老板回头一看是苏英俊,身后跟着李代表。不等窑厂余老板说话,苏英俊拉着他蹲在屋檐下滔滔不绝说开了。先说清朝卖国,割地赔偿,清廷垮台,国无良君,这天下至今不知谁坐!北洋想坐,康有为想坐,国民党想坐,同盟会想坐,革命党想坐!到底谁能坐?我看是革命的是劳工阶层!现在跟共产党闹革命,今后就能坐天下!现在不革命那就晚了,后悔也来不及。
说得窑厂余老板五内沸腾,脱口而出:“算我一个,我也革命……”
“好。”苏英俊说,“看你支持革命,现在又主动加入,就算你是一个!以后就是同志了。”“同志?”窑厂余老板不解。“同志即向往革命,同生死共患难,以打倒反动派为志向。”苏英俊说。“同志,同志……”窑厂余老板不停念叨,显然,这从未听过的充满神秘的名字,给了他强烈的震撼。苏英俊自己也激动不已,连忙喝口水,感觉到要平静一会,示意李代表接着说下去。
李代表接着说,革命军准备在五老峰长期驻扎,成立五老峰都苏维埃政权,想请窑厂余老板做苏维埃合作社委员……
窑厂余老板既兴奋又惶恐,连忙问:“我,我当委员?这合作委员是什么官?”
“专管苏维埃的钱粮采买。”李代表沉吟一会,说:“往小里说,就是大管家,账房师爷,往大里说嘛……譬如前清的户部!户部尚书!”
“没错。”苏英俊接上说,“你做我们的财神爷。你到山下开个铺子,采买山上需要物品。这五老峰要卖出的货,如茶叶、桐油、兽皮、药材等,都归合作社专卖,不许私自出境的。”“以后,我们不再在山上打土豪吃大户。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苏维埃的财政除了纳税完粮,靠合作社缴取。”李代表说,“对了,盐。你要把盐弄成专卖,不许别人卖盐!”
“你还要以开铺为由,留心打听消息,收集过往军情!”苏英俊说。
“承蒙各位器重,把这紧要的事交付小弟,余某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窑厂余老板慷慨起誓,“家破人亡也跟你们做革命生意!”
“老弟,现在队伍上现银紧缺,拿不出钱做合作社开张费用。”苏英俊慢慢说着,直视窑厂余老板,“你老弟得先垫钱的。”窑厂余老板迎着苏英俊的目光,坚决地说:“放心。我变卖田产、窑厂也要把合作社搞起!”苏英俊竖起拇指说:“兄弟佩服!这才是英雄豪杰,大丈夫疏财仗义。革命成功后,不会亏待你的,给你记下这头功!”
这时,四营营官有人满头大汗跑来,神色慌张,欲言又止。苏英俊不满道:“什么事?这么紧张!都是同志,说吧。”
“报告团长,有人聚众闹饷……”四营营官说。
“啊?反了!”苏英俊觉得头皮发麻,拔出驳壳枪。“走,带我去!谁吃豹子胆,不知道闹饷要枪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