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快十点,末班轻轨,过分充足的冷气让人一阵阵哆嗦。金沙江站,车窗望去,外头有个女人翘脚坐在站台长椅打电话。扁鼻子,一脸雀斑,身旁两三个行李袋,像从小地方来打工的女人,但她不局促,摊手摊脚,有种粗野的天真劲儿。一个男人在她身旁,黑,壮实,才赶来,喘着气,来接她的。
女人走热了,想脱了凉鞋里的袜,一边偏歪脑袋讲电话,手去够脚,有点费劲,脸上就现出撒娇似的妩媚——虽生得俗相,但那的确是种妩媚。
男人蹲身替她脱,脱了这只又脱那只,耐心的,整个身子蹲着,粗大的手,他侧过点脸,老实讲,这个男人挺好看,圆脑袋,黑的眼睛,端直鼻梁,让人的心忽然微微疼起来。他把袜子胡乱团起,塞进裤袋。
男人攫起地上行李袋,拍打几下,起身,和趿着凉鞋的女人走了,他们去哪?或者简陋租房,床板窄小,油盐酱醋东倒西歪在污腻的灶台,卫生间和六名房客共用,可忽然有种忧伤的感动埂壅在人胸口,这城市真大啊,大得渺茫,像车窗外那片辽远灯火,可他们两个在一处,这一刻的城是触得着边际的。
飞驰的车窗甩掉他们身影,立在车厢里人的心像也突然空了,掉到某个不见底的地方。
2
“昨天有个客人来店里打牌,前天也来了,喊我和他搭边,你晓得我又不会打,他说输了,请客算他的,又不要我出!”
“你们火锅店生意好不?”
“开张时一般,现在蛮好。小王那个莘庄的朋友,丑死了!请我们蹦的唱歌,又去麦当劳,后来还请我单独去,我说有事不去了。他丑死了,你没看到,真是好丑,没见过那么丑的!”
“你把你二哥介绍到火锅店,开心吧”。
“不开心。我大哥也来就好,我就不用上全班,省得天天呆在店里,无聊死了,我不想同他们打牌,那客人老叫我,小刘小刘的!烦死了!”
“你老板给你二哥开几多钱嘛?”
……
他们站我边上。女孩满脸青春痘,这使我对她的话中短时间内出现的三个男人的热情有疑。她身边的他长相过得去,比那个火锅店客人和莘庄男人肯定好,皮鞋也还干净。
女孩要他关注她,要他知道她有行情,有人气,虽然人气里包括一个好丑的莘庄男人。而他,对她话中出现的男人毫不为意,他们同他有什么关系?面都没见过,他听过就算了。她小小地不甘,一次次提请他注意,注意那些男人热情背后可能隐藏的动机。
这动机在她话里显而易见。当然,即使他们流水有情,她是落花无意的。她的心是向着跟前这个男人的,旁边不相识的人都看出来了,只他是个呆子。
他们又说起回老家过年的事,女孩提到她碰上她姐夫家一个侄子,在苏州打工,那人喊她有空去玩,说介绍她去苏州一家电子厂做事。
“那里薪水很高的,就是累点。苏州离这里很近吧,听说坐车一个小时”。
“是很近,我老乡上周去了,他妹在那念书”。
“我同他说,我考虑下,哪里说去就去。不过可能也累不到哪去,工资又高,有一千多块呢,你说我去不去?”
女孩总是笑,她是高兴的,她同他站在一起,在青春的年纪,同辆地铁,同个站下,可能约着去同个地方,不过她肯定有点着急,他对她话中的男人竟一次也不追问,一次也不露出紧张且警惕的神情:世上还有这样扫兴的人么?!
3
从扶梯上来,老太弯腰捡起本广告小册子,走在前面的老头喊她别捡,有点羞窘似的,老太嘟囔着还是捡了,生殖医院之类的小册子,印制得还挺括,这是老太不舍得的原因,她把小册子搁进包,一只过时的,显然不知谁淘汰给她的暗红绒面旧包,包上有朵掉了珠子的花。
老太牵着个人,乍一看说不好是男是女,女的可能性多点,头发剃得极短,似板寸,像因为治疗一场病的需要。她样子有些眼熟——我想起古天乐主演的《甜言蜜语》,她有点像里面那个吊儿朗当,嘻嘻哈哈的光头妹小四喜。这人物很奇怪,她身上有种让人忘不了的东西,让人有一点……害怕。她傻呵呵地,义薄云天,没心没肺,但在她模糊性别下其实有种碎瓷般的锋利挣扎。
站台上的她当然不是小四喜,她远比小四喜木滞,红花睡衣,荷叶边领子,花裤子,拖鞋——看上去她如此不谐调,不合宜,身体里仿佛藏伏着殛待修理的一处暗疾。老太牵着她,像怕把她弄丢。仨人上了车,围把杆站着。把杆由三根有弧度的钢管组成,他们一人抓一根,三双手,围成一圈。三人个头差不多,能看见老头老太头顶的白发。
这女子和这对老人什么关系?他们围拢站着,老弱病残,彼此依存,像他们握着的那根把杆,把杆的头尾焊牢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