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缜缜进保育院要交入院费,如果钱差得不太多的话,能不能把那件雨衣先卖掉,以救当务之急?你赶紧把雨衣给李组长送去吧,原来他就说过要……”。这是父亲1975年7月15日写给母亲的信。
其时,父亲是空八军的一名军人,缜缜是我姐姐,那时3岁。
在潮湿南方,雨衣是重要的生活用品。它厚重,结实,像父亲那件用来换成姐姐入园费的军绿色橡胶雨衣。
如今这种军绿色的沉重橡胶雨衣已很少见。尽管,雨衣是衣物类中变迁最慢的,那种样式的雨衣也还是缓缓地,在雨中渐行渐远。
雨衣的重点是“雨”——和月光这类物事一样,雨水形态亘定,不同的只是落下的地点与时间。作为“衣”,它几乎不理会服装界的缭乱更新,依然只为一场旧年大雨守持。
在时装杂志看过组彩色透明的雨衣,它们穿在模特飞扬的身体上看来像春天的性感窝苣,但这些雨衣显然不是为生活而备。现实中的雨衣,它们雷同,单调,帽檐因为设计不够合理,冰凉雨水不小心会流淌一脸,一直淌进脖子——雨天就不仅是气候的了,还有了更宽广的隐喻。
有天,遇见一件玫瑰色磨沙雨衣,赶紧买下:雨天,实在需要一件能够挽救湿搭搭心情的东西。雨衣质感像果冻,为这件雨衣我甚至像孩子般盼望下雨,虽然,当雨天真正来临,根本没人留意一件雨衣,大伙都匆匆赶往干燥地方。玫瑰色雨衣像一位失意美人般,没多久就走失了。
又买了件淡蓝雨衣,长袖,袖口有松紧,扣子一径扣到膝,这雨衣样式让我想起《倾城之恋》里白流苏第二次到香港,细雨迷蒙,范柳原接她,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只瓶,又加了句:药瓶。尔后,范柳原附在流苏耳边,低低地说,你就是医我的药——这话经范柳原这样的男人说出,足令女人耳热心跳。他太懂得女人的软肋!知道什么最能打动她们——“胡兰成”式的表达,高级而文艺的调情。
乱世里讨生计的孤身女人,所幸有半透明青玉似的娇脆轮廓,能抓住这样一个男人,在这风雨倾颓的世间也就等同抓住了件质量牢靠的雨衣!所以,《倾城之恋》不是出悲剧,它充满一个女人自我保全的幸运!她将自我资源最大化,觅着了处理想宿巢。流苏的清醒与急智,以及审时度势的天分助她做出了最优选择,范柳原,他好比一件质量款式都应景的“雨衣”,有多少乱世中的女人能找到他这般世事老成又不乏情调的男人来挡风蔽雨呢?
2
远远,一个人在楼顶徘徊。
有次是早上七点多,我正吃早饭,定睛看,是个穿雨衣的人——天空晴朗,无风,他的雨衣在这种天气看来不免有些骇异。后听邻人说起,是个精神病人,住在那幢楼顶楼的家人为他在楼顶搭了间小屋,想来他没有攻击性或自杀倾向,所谓的“文疯子”吧,所以家人让他住在楼顶。
除了穿着雨衣走来走去,他的确没其他异常行径。他一趟趟走,阳光下,披着长雨衣,像个奇特影子。
他是不是觉得这世间一直雨水没停过,所以需一直穿着雨衣?是不是曾经有雨笔直寒冷地下进过他心里,所以身上的雨衣再脱不下?四月,那么分明、确切的阳光都不能解除他对雨的恐慌!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诗人艾略特在《荒原》中的吟诵在这个异国四月也同样奏效。
是件深色雨衣,拖杳、冗长,像《卡萨布兰卡》中的硬汉演员鲍嘉在电影《沉睡》中穿的胶皮雨衣。
这个屋顶上的男子,晚上睡觉脱不脱掉它?在那间楼顶小屋里,那件雨衣应当比四壁砖瓦更让他感到安全!
一个在阳光下穿雨衣走动的人让这世界显得有些荒谬。六楼的楼顶,他像根遥远而醒目的风向标,像那些提醒人们“当心火烛,小心防盗”的报更人一样,他用身上的雨衣告诫人们:阳光只是假象,雨会随时袭降!
未雨绸缪,他身体力行地演绎了这句成语。
真正的雨天来临时,他没出现。楼顶空荡,此时的他是否穿着雨衣躲在屋里?即使这样,雨还是会越过窗棂,下进屋里和他体内吧。关于雨,一定有许多纠缠他的湿涔涔往事。
一个长年在持续雨水里活着的人,一个不信任阳光普照的人,雨衣是他惟一所恃。他穿着它抵挡假想中的大雨,他用身上这件须臾不离的雨衣和那些导致他精神紊乱的记忆深处的湿冷斗争。
从阳光到冷雨,这之间历经了什么化学过程?啃噬与撞击,跳跃与破碎,求援与断裂,绝望与困剿……入者无门,出者无路!他只能在自己的千难万险中千回百转!神经的“维稳”从来是人类活着最艰巨的努力,它强健如钢,亦脆弱如丝,“做一个正常人”,保持内在的平衡系统不为外界损坏、异变,是多么基本而又壮烈的人生重责!
3
关于雨衣,我想起她,中专文学社的一个女孩,她为自己取了一个诗意的笔名,有关飘逸的云和对远方的向往。真纯良善的她满脑子梦想,对她还有个记忆是她不喜雨具,大概因为雨的怅惘和青春意绪正好相符。对这样一个母亲早逝,父亲再娶的女孩,她对情感有超出同龄人的诉求。
实习时她给我写了几封信。她住在地市一家国营元件厂的潮湿仓库,设施简陋,房内是堆积的纸箱和夜里横行四窜的老鼠,但在信尾,她乐观地说,“没什么,这个小窝其实挺好!至少清静,有时下雨我就到外面走走。”在细雨中散步似乎一直是她的爱好。
她的信里透露着即将自立的激动,她将步入社会了!社会,这个同时孵化美与恶、光与暗的淖泽!对她,那些从书本、电影里憧憬的生活就将一幕幕展开了。
毕业后来不及找工作,她先回了老家小县城。家里开的杂货店需要她看顾段时间。
再没了她的音讯。
几年后,意外地,我从她同学那得知她境况——毕业没多久她就结婚了,丈夫年长她不少。他用混迹江湖的经验“强势”追求她——在那个年龄,强烈的事物总有格外的吸引力,它意味爱的深度与诚意,对她。他不由分说的强势让她惊慌,也让她误为那是爱情的强度。
这强势很快发展成身体的占有,而她,自此觉得人生便这样了!和第一个男人,在一起。性总是和稀泥般把其实不相干的一些东西搅和在一起,而她尚未成长到能看清这一切。她将身体的联结误为命运的联结。她不顾家里竭力反对——这反对其时增强了爱情的戏剧感,戏有冲突才有高潮啊,那正好显示了爱的绝决,不妥协,她和他私奔了。
她很快怀了孕,接下来的生活让她逐日清醒。
他对她人生的把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许接电话,不许与男人搭讪(即使是最日常的含蓄也会遭他怀疑),甚至不许出门,不许和同学来往,动辄恶言乃至暴力。
有了一儿一女,但无助他的信任。她忍气吞声,无助他理性的修复。他们像关在笼里的两头兽,常博弈嘶咬成一团,不,确切说,是他进攻,她缩在一隅微弱防守。
她的同学告诉我这些,我问,为什么不分开呢?!问完,我知道这问句的轻飘和实践的沉重,当一个女人成两个孩子的母亲,在一个乡镇,走脱并非易事。
我想着有次同她去哪儿,在我住处附近的一条学院路上,下小雨,出门前我说替她借件雨衣,她坚辞。我们推车在雨里走,她脸上满是雨水和憧憬未来的光泽——那是一种对生活要求不多,但已然足够,相信它会给到自己的光。说到什么,她笑起来,笑里是对这尘世的善意和信任,虽然这尘世让她从小失掉母亲。
谁会想到她从一场蕴含希冀的和风细雨中走进了另场风潇雨晦中?
雨水其实会伤人的,岂止伤风这么简单。自头顶落下的,哪里总会是诗意的绵绵细雨?
雨水的另一重面目:粗暴,酸性,侵蚀,毁坏……在这尘世行走,雨具是必备的!从上路就要备好,别等到中途大雨落下再又躲又跑。
那个对雨怀有一腔柔情的少女,就这样消失在雨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