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小的雪花从年末天空飞落,像苏联作家费定《初欢》中写的,“雪片好像在沉思——落下去好呢,还是不落下去呢?它们差不多停在透明空中,悬在那儿,好像瞬间失去重量一般,接着迟疑地落到地上,把空中占的地方让给伙伴”。
人们缩头环臂行色匆匆,像搂紧体温的螂螂。穿毛大衣的女人憎恨地抖落身上雪片,雪花可能洇湿她为约会精心敷的脂粉。其实,雪是冬天的灵魂,沉滞的尘世因为雪,刹那才有上升的意味。
安徒生的世界那么纯美,我想因为他出生在有鹅毛大雪的丹麦,那个北欧寒冷透明的城市,天空总是灰色,使人对活着这件事失却了必要热情——童话,并不都如你看到的那样笨拙欢快,至少安徒生,这个鞋匠儿子,童年时只能以一口棺材为床的他用鹅毛笔写下的童话不全这样,他的童话弥满忧郁诗情,虽然他有马车做座骑,雪花为翅翼,但他并没飞到想要的爱情国度,他终生未婚。
他的童话属性冬天,六瓣状晶体。格林兄弟相比热情些,那些民间小手工业者,磨坊主、裁缝、鞋匠、铁匠,生活得热气腾腾,他们要么运气很坏,要么不可思议地好,得到的善恶惩诫也相当分明。
而安徒生的童话,尤其后期,是一个惟美的人对美产生怀疑并越来越忧郁的过程,所以会有《柳树下的梦》,里面那个姜饼男子和姑娘的爱情无限美好:
“他们就这样在柜台上躺了许多天和许多星期,终于变得干了。她的思想却越变得越来温柔和女子气。”
“我能跟他在柜台上躺在一起,已经很满意了!她想。于是——砰——她裂为两半。”
“如果她知道我的爱情,她也许可以活得更久一点!”他想。
故事里的男子克努得爱慕一起长大的邻家女孩,他们分食姜饼——这种用姜粉肉桂粉等做的小饼是童话里最常见食物,听起来就暖融融。卖姜饼的人给他们讲了这对姜饼小人的爱情。邻家女孩长大后当了发光的音乐家,在掌声和鲜花中用夜茑般的嗓子唱歌剧,而克努得始终是个鞋匠,虽则手艺很好,但他只是个鞋匠。故事结尾,“天明的时候,落了一场雪。雪花卷到他的脚边,他睡着了。村人到教堂去做礼拜,发现路旁坐着一个手艺人。他已经死了,在这棵柳树下冻死了。”怀着爱,在异国的老柳树下,他死去了。
据说克努得有些安徒生本人的自传性质,他曾是个鞋匠,年轻时热爱瑞典著名女歌唱珍妮·林德,但她只愿做他妹妹。
成年后,我仍无限痴迷这些让心房宁静的童话。我迷恋锡骑兵和拇指姑娘,不倦歌唱的夜莺,守塔人奥列和老橡树的梦……,还有那个用一匹马儿最后换了一袋烂苹果的可爱老头,更可爱的是他的老伴,因为老头子的出色表现,她说,今天我非得给你一个吻不可!说着她就在他嘴上接了个响亮的吻。
这些个多美的故事!读一辈子也不会厌倦。童话里的人,像那对姜饼小人,幸福得要在夜里叹气,疼起来呢,心就要似玻璃碎成两半。
——童话,使人觉得世界尚有星宿照看。
在意志消沉的冬天,我愿意翻开一本童话,故事总这样开头:“在希望尚可成为事实的古代,有个国王,他的女儿们都美丽,可是最小的尤其美丽……,或者,这正是冬天。天气是寒冷的,风是锐利的;但屋子里却是舒适和温暖的。花儿藏在屋子里,藏在地里和雪下的球根中……”,又或者,“在树林中高高的坡头上,靠近敞露的海滩边,有这么一棵真正是很老的橡树,它正好三百六十五岁。但是,对树来说,这样长的时间,也不过就像我们人经历那么多个昼夜罢了;我们白天醒着,夜里睡觉,做我们的梦。树木可另是一个样子,它们在三个季度里醒着,只是快到冬天的时候才开始睡眠。”
这样开头的世界,可以把窗外寒冬想像成一床海拉尔毛毯。善是白的,恶是黑的;苦难是暂且的,安乐是永恒的——即便冻死在圣诞节飘着烧鹅香的街角或柳树下,心里揣着对美好的向往与幻觉,不,那不是幻觉,那是确定的,幸福在前边接应,作为对苦难的终级补偿。那里天堂的光芒笼罩,一万根火柴划燃的光,微蓝的火苗永不熄灭,风信子、鸢尾以及玄铃木在家门前长年盛放。
如果,到一个孤岛,只能带一本书,我要带上安徒生的童话,还有他的散文诗——“只要阴郁的情绪不来袭击他的时候,他纯洁得像一个孩子,这时他变得非常活泼,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像一只被追逐着的雄鹿。不过,只要我们把他喊回家来,让他看看这本装满了干植物的书,眼泪就会顺着他的脸滚落……”(《在瑞典》)。
世上有许多的入口处,通往地点也不同。一本晶体状文字通往的是洁净天堂,路过雪花,雪地里的枞树,还有那些会跳舞的荨麻,幽居的睡莲,一路,天空高阔,像造物主的面孔。
记忆中最冷的冬夜是1984年的冬天。
父母料理外公后事去了,因为患着感冒和某种说不出的恐惧与逃避,我独自留在家。房里阴湿,寂静,南方典型的冬夜,寒气蚀骨。
这是我成长中第一次遭逢死亡事件。而且死亡主角是生命里最亲近最依赖的一个人。茫然多于悲伤。死一下子太近,近到抵着鼻尖,人反倒木然得像没心腑:悲痛往往要有一点距离,才能最大程度地挥发。
在桌前呆坐,感受着人生的刻骨索寂。手脚冷得麻木,我不敢上床,我想着一支白色的送葬队伍正行进在冷雨中,而“睡觉”这件事同家庭中正在发生的这个性质严寒的重大事件是相悖的,它象征暖,安适,遗忘,以及自私。
我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一个面临升初中考试,课业繁重,完全不能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孩子。在心里,我已拿自己当大人了。烦恼,悲痛,绝望这样一些情绪早已充灌内心,但它们同时又是混沌的。成长和老去一样,是件非常难堪而悲凉的事。童年已然离去,青春尚未接管,这段青黄不接的软弱日子,我不能保护自己,连一点体温也守持不了。我长久呆坐,像一只削皮后暴露在空气中的苹果,锈迹膨胀蔓延。房间像腊月结冰的河,我觉得我就要被冷围困溺死了。
父亲终于回来。像所有操办丧事的成人一样,父亲疲乏地一头倒在床上。我坐着,房里冷得铭心刻骨,我的手脚已不属于身体,成了冬天一部分,敲击一下会发出金属声响,铁皮的。我坐着,面前的书页成了片片雪花。
若干年后,听肖邦钢琴夜曲,一下想起那个冬夜,水一般凉地泛过,低沉悲伤地间奏,循环往复,人生没有尽头的冬夜——请相信,有的冬夜可以奠定人一生的基调。如果在那样一个冬夜,世界没有匀出一点体温给一个极度冷的人,往后再多夏天或许都不能将其真正暖过来。
“厄尔尼诺”使冬天像成年后娶妻生子的男人,锐气少了,冲和多了。
以前的冬天,阴冷一直钻进骨头缝,那种冷,使人想钻进自己的皮肤里,穿再多也簌簌发抖。屋里像古墓,家具器皿,还有人,全都是零度的。阳台上的铁丝晾衣架,炭盆,冬青树和屋檐下冰凌,立交桥下频繁滑倒的人们……,春天遥遥无期,像去了西伯利亚省亲。
以前的冬天,冷得粘手的生铁。那种冷,像有冤情的女人横下一条心准备干些什么。炭盆中毕剥火焰,院里的肮脏积雪,盘上迅速凝结的油脂,还有无望前途,日子怎么这么难熬啊!没一样是自己情愿的东西。
因为衣物的贫乏,冬天愈发不可忍受,那些臃肿的手织衣物像滞重的壳,人也像爬行类动物般迟缓。每次临睡,如拆包得密实的礼物,一层一层,最后才现出内容。早上,又把自己原样包起——只是无人可送。离胭脂高跟鞋的年龄尚早,甚至穿多少都还不能摆脱母亲干涉,这使我格外羡慕那些衣着单薄的年轻女人,她们洒脱不羁,内里只一件薄毛衣,像随时准备拎包跟爱人私奔。
十六七岁,看个日本爱情片,片中女主角和男主角百般纠葛还是散伙。冬天,小咖啡馆,女人走出户外。干冷地有些发蓝的空气里,她泪水淌落,和泪水同样动人的是她的大衣:一件领型优雅的浅紫大衣,女人盘着松松发髻,手插在衣袋中,背影充满东方式的细腻质感。我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上天,如果失恋能这么优美,那让我失恋一百次吧——那个年龄,优雅的痛苦强过混沌的平淡。
冬季。冷,宜于一段回忆的保质,也适合疗伤,旷远,无人打搅伤口。还有那些烟紫湖蓝的毛衫,缠缠绕绕的羊毛围巾……它们使人添了若干层次,即使一个本来空洞的人,也好像有了些“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意思。
如今冬天越来越暖,尤其南方,冷不到关口,东摸一下,西拧一把,冷得轻佻,八面玲珑,不过终归会有一些铅灰的阴冷日子,需要件轻而暖的大衣,它抱着灵魂——灵魂在冬天,总是会软弱一些。
玛拉沁夫,库普林,冈察洛夫……,他们的名字令人联想白雪茫茫的俄罗斯冬天。雪片给大地披上沉重大氅,大氅下,跳动着俄罗斯民族敏感多情的心脏。如同巴黎总像秋天一样,俄国只能是冬天,广阔,漫长,伏尔加酒沿河的方位流淌,路经爱情时蓬勃燃烧。
曾路经西伯利亚——当时不知,深夜,飞机出了点问题,中途换乘,一出机舱寒气嶛峭,尽管披围着毛毯,仍剧烈地抖,牙齿格格的,快把身体给抖散了!从没这样泠法,差不多要出人命!冲到休息室,门口俄罗斯女警竟穿短裙靴子,裸露一段玉腿!她们有多么优质的抗寒的脂肪啊!难道是高科技的纳米脂肪吗,可与北极动物媲美!
晕头转向,问,这是哪?西伯利亚。难怪冷成这样!这是货真价实的冬天!适于革命党人流亡的西伯利亚!
我居住的南方冬天没有那般壮阔,它绵延,幽微,琐碎,适合伴随三四十集的电视剧。女友写邮件来,从深圳回到小城养病,她织毛线,织了拆,拆了织,把各种颜色组合,线头是她看不见的未来,她预备春天再回深圳找工作和对象,“冬天只适合窝着,看紧体温”,她说。
有年冬天,生病卧床,爸妈每天过来和我一起晚饭,在一口电火锅里投肉丸蛋饺,橡木餐桌,雨雪霏霏,亲人们之间体温的依存尤为可贵,一家人围在口热锅子旁,这样时刻,二锅头,白菜豆腐亦不嫌贫薄,热气把一室都涨满。
找些事越冬是必要的,否则会过早陷入暮年般的虚无。不妨升一只明艳火盆,最好如叶兆言在《南京四季》一文中说的,“我们家过去曾有一个,式样很好看,有些像养荷花的缸,可能是景德镇出产的”,用这样的火盆烘烤土豆或红薯,在块茎食物结实的香气中看书发呆,都是写意的事。日子没有拼搏的迹象,无所思——如今找只火盆较困难,更别说如荷缸那样有格调的火盆,更现实的是:在油汀旁守着堆臌化零食,在高楼看北风从街道奔过,等待寒意中月光升起,寂廖的冬,一城山色半城湖……生活慢下来,如火车在小站临时停靠。
世界都在过冬,有什么好急呢?但总有捺不住的,在冬天也上窜下跳。街口酒店的舞厅子夜散场,中年男女簇拥而出,搅起一片声浪。女人不少穿着裙子——争分夺秒的中年女人,多是舞厅常客,和黑暗中的舞伴有些纠葛。还能这样暗地波澜,扣人心弦地跳多久?冬天愈发给了她们搂抱的理由。
散场后的街道冷清,北风粗暴地强吻树木,路灯在半空联成一条河:不论多晚,只有它们在为世界忠实守夜。屋顶肃穆。有人在窗帘后隐现,他在孤独地眺望什么,是否在等待这个夜晚的霜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