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喉不舒服了好一段日子。一个人躺在床上,老疑心生了喉癌。但懒,拖着,终于因为看别的病才挂了号。
医生是位三十多岁的男人,笑容和善。一个高中生样男孩大约耳朵需做个什么小手术,他父亲念着儿子尚未婚恋,问这问那,问到后面病人全不耐烦了,医生还是笑笑地。
松口气,看惯了医生高高在上的脸色(仿佛患了病是很不检点很不识时务很活该的结果),看到这样一张有笑意的脸,让人连带着对病的疑虑也打消了些。
轮到我。张嘴,木片压住舌头,灯光对着喉咙。
你这情况多久了?脸仍是和气的,但没有方才的笑容。
心开始一个劲往下沉。
怎么了,瞧出了什么问题?但不敢问,一个字也不敢,答,“一段时间吧。”
一段时间是多久?
我差不多绝望,眼睛睁大(睁大了也是徒劳),望着医生,可是只看得见他的白帽子。他垂着头写字。
三个月……不,半年了吧。我开始对自己咽喉不适史感到怀疑起来,半年?不止了吧,似乎很久了。从母亲告诉我,我童年有次不慎将根毛线钢针插进喉咙起。我总觉得那管钢针虽然当时就被我习医的外公拨去,但它阴魂不散,像一句齑语,冰冷地,生硬地,一直等待在我的岁月里再次发作。
医生奋笔疾书。我盯住他看,眼珠子都不错一下,想从他的身体,他头部的形状,他的握笔姿势看出点端倪,不敢开口。生怕在被他宣判之前,被自己的一开口给断送。
惊恐牢牢地攫住了我。像一张网,劈头盖脸罩下来。坐着的凳子不再是凳子,是危崖,稍不慎,或者只是医生开口说的第一个字,便可将我推入万丈深渊。
医生略停顿,抬头,平时忙吗?
……不,不忙。
有没有空每天来医院一趟?
如同药物进入血液后一定时间内到达的峰值,像被人架上悬崖间钢丝——我想,他是要我来化疗了!
盯住他,张了下嘴,没有发出声。一条涸泽将死的鱼。
脑袋里白茫茫。再努力了一次,费劲地,艰难地,小声说,能来。
不敢问来医院做什么。那道防线自己抵死守住,就算它其实已被面前这袭白大褂所击破。
喉咙的不适加倍放大,像硌着块粗粝的生死令牌。整个身体,只剩下茫然的眼睛与有疾的喉咙。
他终于觉得我神色不对,停笔,你干吗那么紧张?
我不说话,拳头一直紧攫着,指甲尖锐地抵着掌心。
他清了清嗓子,“你这是慢性咽炎,不容易好,但也用不着紧张!”说着递给我一张单子。
治疗一栏写着“雾化吸入”。
不是……喉癌?
医生有些吃惊,笑,“哪有这么容易就得癌的!你还年轻,这么悲观?”
眼泪唰地迸发,怎么都控制不住,满腹委屈,满腔释然,行将死刑忽遇赦免也就是这感觉吧?
医生又开句玩笑,放心,女的不得这病,男的才得!周围人全笑了,包括他身边实习的一群女孩,我也笑,但只是应和,身子仿佛还飘在云端。
走出医院,腿还有些发软。
我想,什么时候我竟脆弱到这田地了?这么怕死?曾经有段时间,我不是一直挺向往死的吗,觉得它是本银叶子打成的书,人躺上去会成为庄重的永生的字符。
关于童年那次钢针事件,其实无需当时不在场的母亲说,我是记得的。那时大约四五岁,寄养在外公家。那个下午,我和外公呆在屋里,他在看本什么线装医书,我在一旁玩。光从窗户照进来,屋里清寒又温暖。有包柿饼搁在柜上,但我从来不喜欢那种味道,它没能转移掉我的注意力。不知怎么,那根织毛衣的钢针被我拿在手上玩,然后不知怎么戳进了喉咙,我张着嘴说不出话。外公的慌乱比我更甚,他一把丢掉手里的书,来帮我取。
不记得钢针戳得深不深了。自此后,我成了喉咙受过伤的人。
再后来,住在同幢楼三楼的一个男人死了。才三十三四岁的年纪,转业军人,常同我父亲站在楼下抽烟,聊天,粗声大嗓,很能干的样子。
他死于喉癌,偶然一次体检被查出。据说非常痛苦,到后期根本无法进食。
他的死很迅速。
有一天我回来晚了,一进楼道便闻见烟火气息。走至三楼,见一个火盆,燃着纸,一个孩子垂着头蹲在火盆边。
楼道光线昏黄,只有这盆寂静的火,黑蝴蝶般飞舞的纸灰,盆边蹲着的六七岁孩子。
心在刹那被疼痛刺了下,我不知道该怎么从这个失掉父亲的孩子身边经过,走到五楼!我怎么才能跟没事人似的,坦然从他身边走过去呢?
我替命运的残酷感到难堪,我很想代命运对这个幼小孩子深深俯下身,说,对不起。
停了一下,也许是两三秒,我走上去了。
三楼楼道,简易悲哀的灵堂,在我身后。
好长一段时间,我经过三楼都加快脚步。那盆孤独的火像一直燃在那儿,纸灰在盆边飞舞。实际上,那孩子一天天长大,长到快高过他父亲了,他早有了新的父亲。
对喉咙的恐惧是这么种下的,对死的恐惧却是近年才萌生——死亡消息越来越频繁。认识的,不认识的,普通人的,明星的……对死亡消息我总格外留心。留心的结果是发现死亡大多毫无先兆,不一定由典型症状或疼痛衍生。
死,它知道人们越来越警惕,所以它越来越有城府。它穿着绵软缎鞋,夜行的猫,蹑足,弓背,在身体某处悄然呆下,尔后在身体里做有毒的旅行。
等发现,它已经占据了你。它用有毒的手掌紧紧拥抱你的皮肤,血液,骨头,不依不饶。
死亡,这么近,近到能看见它的鼻尖一隐一现。以前不惧,甚至觉得它优美,因为它离得远。
——那么冷的冬天,穿条单裤,在校园池塘边哆嗦着和同学说笑,因为要漂亮,自小就有的关节炎是这样加重的;参加培训,夏天,停水,不能忍受身上粘湿的汗,打一桶沁骨的井水到澡房淋下,那其实是一个月中格外不能用凉水的时期……
因为年轻。
年轻,不懂“惜”,以为身体可以像焰火般挥霍,尽可对它蛮横,死亡反正还远。
忽然就怕了。
是因为终于度过了艰涩的青春期,生活开始露出令人留恋的一面?还是过了25岁,神经和骨骼开始日益疏松脆薄?
开始怕了,开始尊重并无条件地信赖医学杂志。像青春期对待言情那样专注,因为其中必有和我,和一家人相关的病痛。
梅雨柳絮首先让人联想类风湿或关节炎,而非“一时花带泪,万里客凭栏”的感喟,一杯高度白酒,它不是先激发“百杯须痛饮,一枕拼春酲”之豪情,而先担心它与血压的紧密关联。一本实用医学杂志,它比任何名著都来得实在,比任何情诗都来得诚恳。一本打开的医学杂志就是生活的剖面。
举着身体这只易碎的瓶子,当心地走。路越来越难,每颗石头、每个坑洼都可能暗算。
夜里,松口气,这一程暂且安全。梦里,仍难免为下程路忧心。想到它可能碰成一堆碎片,碾进泥里,你开始哆嗦。从骨头里从心脏从每个毛孔,冷。
“……他情愿从一生下来就死去,像/从来不曾路过这里,或那里/……却没有这样的可能,因此/他要哆嗦。在皱纹里,在风中/在一个人的葬礼上”。
葬礼,多隆重凄凉的词语!你安慰自己,死亡不过是为冬眠提供的一床白被。但你无法骗自己:你不喜欢睡在雪下,睡在一个人彻骨的寒意里。这世界就算有种种不好,哪怕它薄情寡义,你还是留恋。你的指尖触着了自己的皮肤,温的,血液在底下拍打,秋天的潮。
这一夜,你暂且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