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读书够胡乱,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的《亲吻与诉说》《旅行的艺术》,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木心的《温莎墓园日记》……,我东翻两下,西读几页,常常跑神。我要承认,让我难忘的,一口气读进的却是本小32开的《小王子》。多年前买的,从没认真读过,潜意识,只觉它是本孩子气的书,且那么畅销,且那么些人鼎力推荐——在我就觉有推销之意了。
乘地铁无聊,书架上小开本的书翻光了,随意揣上这本小书,不想,它让一段路程变得不同。
一个小星球,一个小王子,小王子与飞行员的对话闪闪烁烁,憨直好笑;为了一株有四根刺的小星球上惟一的玫瑰,小王子要回到星球去,“路途太遥远,你是知道的,我不能带着这身子走,它太重了”,他让毒蛇结束了“这身子”,一头金发的小王子像棵树慢慢倒在地上。他像一个奇迹降落在非洲大沙漠中,又从沙漠中消失,让人落下眼泪。
但愿他顺利地回到了玫瑰那里!那株会撒点小谎,耍点不高明花招的玫瑰,其实都是为了引起小王子注意,它的情怀同豆蔻少女一模一样。
写这书的圣埃克苏佩里是个了不起的飞行员,在《小王子》出版一年后,二战期间,他在一次驾机去美国执行任务时失踪,地球上再没发现他的飞机残骸。“他也许去了小王子所在的星球,也许他就是小王子本人”。谁也不知道他怎样离去的,如同不知道他的小王子如何凭空而来,他与他亲爱的小王子在一道了。
我想也是这样,不然,有哪个43岁的成年人写得出这样一本孩子气的书?这孩子气智慧,稀有,又可爱又伤感,出生不久的小绵羊就是这样的。
如同星星常常被当成枯燥的数目字,或无足轻重地挂在天空发亮体,对小王子,每颗星星都会笑,会给他倒水喝,会变成一忽儿笑,一忽儿眼泪汪汪的小铃铛。
找来圣埃克苏佩里的另一本书《人的大地》来读,“在茫茫夜海上,每颗火光都显示了一个心灵的奇迹。在这户人家,有人在阅读,有人在思索,有人在娓娓谈心。在另一户人家,可能有人在探索宇宙,有人弹精竭虑在计算仙女座的星云。那里,有人在恋爱。原野上绵延不断的闪烁着这些暗淡欲灭的火光。还有最隐秘的,那是诗人的火光,教师的火光,木工师傅的火光。但是,介于这些有生命的火光之间,又有多少扇关闭的窗户,多少颗熄灭的灯火,多少个沉睡的人……应该努力返回去。应该设法跟其中几颗火光联系——这些火光,绵延远方,星星点点,散落在原野上。”
“小王子”就是一颗不肯熄掉的火光。在灰色的认命的人海中,不管宇宙以后是不是要爆炸,战争是否到处延续,他是天穹中一颗确定的火光。
只有极少数的人见到他,圣埃克苏佩里就是,他是小王子的好朋友,他们间有秘密交谈和往来,这一点,多让人羡慕!
我们只能通过圣埃克苏佩里得以见下小王子,隔着几公尺,他美好又有点羞怯,围着他从不离身的金黄围巾。我觉得,围巾不仅是要从审美或御寒的角度围住他细嫩脖子,更重要,是要替他抵挡一些气味,你知道,人的气味有时会很强烈,强烈得连动物都会受不了,更别说小王子,他会连栽几个跟头。
如果圣埃克苏佩里不蹲在荒漠里修他搁浅的飞机,也许不会遇上他——你看,对一个想以文字来表达些什么的人,掌握一样其他的生活本领是件非常必要的事!这能使器局大些,见识广些,不至陷在一亩三分地里。他可以去到远处,从另外角度观望寄居的世间。
当然,掌握飞行这样本领的难度大了些!可圣埃克苏佩里21岁时就做到了,他参加训练,获得了飞机驾驭员证书,虽然为此他后来几次死里逃生,且最终失踪。那些机翼擦着云朵的行程中,他说,“我酷爱这个孤独的职业,只有上升到四千米的高度,与隆隆作响的发动机作伴时才会有这种感受”,在和天空平行的地方,他打量人世,和我们看不见的夜幕中的小王子打招呼。
有种社会属性的作家——反抗社会或自身命运,半途揭竿而起,理性成分居多,有意识地规划和塑造,沿途上他们不断脱帽致敬,有时侧身让路;还有种是“自然”作家,心里有天然的动荡与幻想,赤子之心,漂移的岛屿,岛屿是自由的,从不为什么让路,只管一路飘去,只停靠它想停的地方。这两种作家,前者是达成,后者是抵达,这是他们间的区分。
圣埃克苏佩里31岁结婚,照片里,她挽着高大的他,鼻子尖尖的,人中短,和嘴唇挨得很近,这种脸相紧凑,异乎妩媚,像个有风度的刚下飞机的女明星。她笑着,幸福得像玫瑰。不过他们后来时常争吵,分开,又团聚,他们的关系并没改善,《小王子》一书他题记献给一位犹太忘年交。他失踪后,她再没结婚,直到去世。
这么薄的一本小书——因为里头住了小王子和他的星球,它的薄里有伟大的感情。
知性、头脑、意志、虚荣,仅有这些,人生有多单调!小王子是没法忍受的,他宁肯回他微小的星球,通通火山口,以便热早饭,给玫瑰浇点水,看看蜂蜜色泽的落日,这些事才有意义。
这本发行量仅次于《圣经》的书,五亿册的数字是不是可以说明:有许多人,看来很世故,很麻木,很不以为然,其实私底下和圣埃克苏佩里一样:在黑夜中期待黎明,在卷起的尘埃里向往中途站,在星空中寻找自己那颗小小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