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好的旅行箱多重要!它是一段旅行的开端——朝圣路上的第一缕光。它利索,结实,细节周到,经得住颠沛折腾,老仆人一般不离不弃,无论享乐还是吃苦,沿路跟随。
箱上贴满标签,揩不掉的风尘,还有大雨、雪籽、沙尘,对一只在路上的旅行箱,什么都躲不过——如果一切是注定,又为何要躲呢?
它沉潜,坚固的滚轮与拉杆,箱内有功能各异的夹层,开启需要密码,这串数字与人生中某个纪念日或某桩秘密有关。为什么是7不是2,末位是奇而不是偶,排序里藏匿着个人命运的符码。
一直留心着这样一口旅行箱,能鼓舞人上路勇气的放行箱。碰过中意的,但它们总在行李架,在传送带上,或在他人手中。有回看见有人拎了只旅行箱,广阔的棕漠色,柔软镶拼的皮,深色拉杆,行了万水千山,有点倦,但依然心气平和的样子。顺着这只旅行箱往上看,一个中年男人,黑框眼镜,行了千山万水,有点倦了但仍心气平和的样子,他和那箱子在一块有种共勉的情意。
旅行袋是有生命的,像被三毛唤作“小猪”的那只,咖啡色真皮做成的行李袋,“那一年,印尼癚里岛上三十块美金买下的。行李袋在这三年里跟了二十多个国家,一直叫它小猪。用过的行李袋都叫猪:大猪、旧猪、秘鲁猪、花斑猪。一个没有盖的草编大藤篮,叫它猪栏”,多年前,似乎是看到三毛的文字才对旅行袋格外留意起来。
那时读了三毛许多文字,她步履惊艳洒脱,再远的沙漠岛屿仿佛一抬脚就能去到!而那时的“远方”对我,对我们这些生活在分数线和独木桥上的女孩来说,只是地图上的色块,是难以实践的装饰词。
只有跟随纸上的骆驼去沙漠。那些荒山之夜,银湖之滨,那些迷城与夜戏……天哪,这个和我们活在同时代,同种肤色的女子,人生奢侈得不可思议!
在行游途中,她扛着叫“小猪”的行李袋(应是软旧厚实的皮,铜头拉锁),宁愿自己淋雨,舍不得它淋——她逝后,她亲爱又伤心欲绝的猪们在哪呢?舟山定海区小沙镇陈家村,她的祖居,建了“三毛纪念馆”,她家人捐了些她的遗物,包括15篇手稿、浪迹天涯的旅行袋和旅游鞋——她的“猪”竟然回到江南之地!
不知她家人捐出是否就是她最心爱的那只咖啡小猪?它陪她坐火车,去彰化做讲演,讲演主题是无人注意却蔓向天涯的草,草上的露水和朝阳,关于挣扎的青春与呼救……
三毛为我们展示了行走的迷人,也转旅行物件的重要。旅行袋、牛仔裤、球鞋,还有纵横开阖的心境,这些都是上路必须。那年在香港想找只合意箱子,路程匆忙,在家店挑了只简洁的黑牛津箱子,买下才发现太小,搁不了多少东西就满了。旅途会膨胀,这是真理,常行远路的人,更需要只硕大无朋的箱子,够装进往事和未来。
“本多用旅行箱,其主要结构为箱体、箱盖、手柄,用插扣、插销连接在一起。可存放旅行随身带的生活用品。本旅行箱易拆装,箱体和箱盖可分别用于洗脸、洗衣、洗脚等。手柄用作晒衣架。它解决了长期以来旅行者迫切希望解决防止感染各种疾病的问题”。
——看到这则专利我哑然失笑,这发明人好可爱!怎么想出设计这么款箱子?多半受过旅途之苦,也许他是位小厂供销员,常住不提供热水的邋遢小旅馆,楼梯陡峭,逼仄的床位,灰黑枕套,被子里有经年霉潮味,半夜上厕所,要像个梦游者般穿过整条走廊。
没什么,连纳博科夫也是在间气味难闻的小旅馆写作《洛丽塔》的。单薄墙壁无法隔音,他只有戴上耳塞继续写作……,洛丽塔,这个念起来音节迷醉的小女人就诞生在这样一家旅馆,隔壁间低级妓女正卖力工作,苍蝇在嫖客头上盘旋,与此同时,12岁少女洛丽塔出场了(她同小说男主人公亨伯特第一次发生关系也在家小旅馆)。
小旅馆,情欲和精液的气味,马桶长年漏水,像患前列腺炎的老年。
那口专利箱子的申请人,他或许就住在这么间旅馆时盟生了发明之心。同屋的人一天跑路下来,早顾不上头脸,倒头便睡,在梦里暂时忘掉生活一应沉疴。他不行,非得洗把脸,用热水泡个脚,才睡得安稳。因此他忍着困乏,打量房间——墙角倒有一只歪斜的脏脸盆:它拿来种花倒合适,因为肥沃。
遍寻不着能泡脚的物什,只得囫囵上床。他在被筒黏腻气味里不由自主地屏紧呼吸。
于是一口多用途旅行箱再次在他脑子里冉冉升起,日趋清晰。图纸画了若干,那些褊狭小旅馆的不眠之夜,他在郁闷中孵出火花。一定有许多同他一样出门在外的人,紧巴巴,皱纹、头发和指甲里藏着泥灰,他们有权泡个热水脚,拒绝疾病的交叉感染。这箱子十分必要!他可能到箱厂试做过一只,按他的图样。
提着这口箱子,他住进旅馆。晚上,同屋的人看他把箱子魔术般拆分开,把脸俯进盛水的箱盖,以为他来搞现场促销——这个人,为什么把洗脸弄得像个仪式?
专利申请时间显示是1988年底。那阵子,是供销员鼎盛时期吧?认识一个电器兼摧债业务员,他说一年有100天以上在车厢度过,他所在的厂半倒闭,旅费要等他催讨回债务才能报。讨要不回,先垫着,小旅馆的旧电视闪着雪花,跳蚤在被单下跃跃欲试,旅行袋塞在床下,像具疲杳身体——老实说,这只旅行袋才和环境匹配,那只新型旅行箱想法是体贴的,但它隆重了,和小旅馆的潦草有悖。
它有可能从没正式面世过,连样品也没有。他只在他一厢情愿的构想中诞生过。想像中,他拎着它走南闯北,为了尽可能牢靠一点的晚年。
若干年前,在个展览会上,遇过一款英俊的旅行箱。展览会的最后一天,它搁在架上,让人眼睛一亮。它和那个心不在焉的中年销售员态度一样,是不指望被人买下的样子,别的展位都很卖力地兜销,惟独它柜台冷清,它不便宜,价格鹤立鸡群,这也是个原因。
它是为旅行准备的。那时旅行这个词对我们的生活陌生,甚尔奢侈。多数人只能呆在原地,所以它无人问津,销售员也不在乎,他好像就为展览下它所代言的生活方式而已。
那阵子,在火车站常出入的是庞大的靛蓝牛仔包,它如此草根!毫无塑造其他style的可能,它只能和底层的打工生涯紧密相连。
打工人的家当把包塞得快爆裂,但它忍下来了,以坚固的耐受力,一声不吭,在被汗浸湿的肩头脊背。这是高贵的旅行箱不可想象的,也没人想到几年后高贵的LV居然推出了比牛仔包还草根的“打货包”!那种满中国街巷的红蓝格子编织袋,不同的一个售价二千起,一个售价5元。类似还有CK新款鞋子,带松紧口的白帮黑面布鞋,售价70美金,有人激动地说,“俺家屯了N年的解放鞋终于有解套的希望了!”,时尚就是这样戏谑,反高潮。
说回那只展览会上的旅行箱,在以后日子里我常后悔没买下它,尽管,它也不属于当时的我的生活必须品,但我想这其实是种思维的习惯——非要确定一趟旅行后再四处置办箱子吗,其实完全可以因为一口意外的旅行箱而展开一段未知旅行!
由一口箱子而意外延伸的轨迹才充满悬念,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