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鱼的味道我还缺乏力量来写它”,沈从文都没力量描写的鱼生在怎样一条河水里?这条白煮鲤鱼,他在船上一顿一气吃了一斤二两!“这里的鱼不买它来吃,莫说打鱼人,就是鱼也会多心的”,这鱼如生在今天都市的河塘,莫说白煮,就浓油赤酱也盖不住它的风尘。
比任何时候,我们更要把茶喝起来。虽无江中活水,新炭活火,管它茉莉云雾,总比漂白粉味儿好,哪怕它经过“七十二道”蒸馏,换个名字叫矿泉,也掩不住它实质的寡淡。茶叶是位脾气冲淡的好人,长年练太极推手,其处世哲学是“调和”,有了这番调和,水重新有了层次。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层次。
茶说来简单,惟树叶滚水而已,但这过程里有日头浓淡、雨水深浅,有泥与火,有炒与焙的关系,就不简单了。像那些听上去简单的公案,如唐代赵州禅师曰“吃茶去”,这三字即是一公案。还有茶道大师千利休说茶:“夏日求其凉,冬日求其暖。茶要和其口,碳要利于燃”——四两拨千斤的禅,参破之事,本无需用蛮力。
喜古时人际礼仪,有客落座来访,朗朗喊声“看茶”,哪怕院小座仄,这一声喊过也有些气象了!若再器重些的客人,要特别交待仆眷取出己用的好茶,明前龙井,君山银针,杯盏侍候(不是一次性纸杯),茶盖细碎碰撞,配合主客絮叨,一壶好茶一壶月,兴尽而返。
饮茶清谈后发展成“茶语”一说,方岳的《入局》一诗中就云“茶话略无尘土杂”,不过曾觉得奇怪,为何喊“看茶”?茶是用来看的吗?后来发现茶的愉悦果真有不少在看中。如被催眠的公主,必要被王子的吻才能惊醒,茶叶也要在沸水中才肯苏醒,先前它被日头与炒焙弄得昏昏欲睡,直到被沸水一激灵,前世今生才又到了跟前,身世脉络一派透明。
花草茶如今流行,那些玫瑰熏衣草,有时竟会喝出稀释香水的味。不如赏,玻璃杯中,金莲花紫玫瑰白贡菊,花的春季小型沙龙,一杯茶中有植物媛伶们的衣香鬓影。
说到茶,妙玉的茶该是世上最雅洁的了,收寺中梅上的雪,共得一鬼脸青瓮,埋于地下五年,夏天方启来沏茶,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蠲的雨水?”,被她冷笑为俗人。清洁又堪怜的妙玉啊,洁到这份上,尘世接她不住了,只能由她终陷淖泥中。
茶可雅,意一定要平。
父亲爱茶,茶水必成深褐,茶叶堆在杯下,味几近涩滞。祖父也喜浓茶,潮湿的江南小镇,他一生不离茶和烟酒,尤其祖母过世后的晚年,他每日于茶馆酒肆打发时间,日暮,披一袭旧衣,高瘦略佝的身影回到老屋。
想到他,就想到他坐在老家兰溪尚义堂老屋中的八仙椅,手边一把泛乌的宜兴茶壶,他手指出奇地长,骨骼清奇,一只眼睛当年因为抓壮丁弄坏,他会折灵巧的纸马,还有扎纸鸢,晴天里在风里飞起老高。扎纸鸢是听父亲说的,折纸马是那年暑假我亲见,就在那副八仙桌上,马的四条腿前弓后绷地立着,单薄又神武的马。
他爱喝什么茶,喝的又都是些什么茶?我从不知道,也没问过父亲,总之,祖父爱喝茶就是了,他与我瘦小祖母间的情意好像还不及他与酒盅茶具间深厚。
他去世前一年暑假,那时他已生了肺癌,我同母亲从外地去探他。他没在医院,在家,他到灶间取了香肠和酱肉,说是特意给我们制的,要我们带上。他酱的肉极好吃。
祖父披着衣,走去灶间取,背影高瘦,这许是他最后一年制这些东西。现在想起,我是他的孙女,是他长子的女儿,他对我怀有过祖父对孙女的那份感情吗,而我对他又怀了多少亲近?父亲少小离家从戎,又在外地娶妻成家,我和祖父是隔膜的,他和我在兰溪城中碰到的任何一个老人一样,唤不起我多少私密的与血缘有关的感情。
他走去灶间时,我心里是难受的,他患了癌,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不擅表达感情的我连安慰话都说不出一句。只临走时,我说,“爷爷你好生养,下回我再来看你。”他耳背,也不知听着没。听着了,也和我一样都明白,不会再有下一回了,尽管天越来越暖。这就是最后的告别。
生辟的祖父,我对他怀有的难过近似于对疾病和死本身的难过,那不是对祖父该有的一种难受,不是血缘衍生出的携有冲动的悲痛。我从不曾和他更近,也不再有机会和他亲近。现在的我很后悔,他是我惟一的祖父,我从没孝敬过他什么,一瓶酒或一包茶。
最后一次看望他时,我刚上班,工资不多但足够买包好茶,他生了肺癌,烟和酒不合适吃,茶应当可喝的,这辈子,他兴许都没喝过什么好茶,但那时我觉得是父母的事,我只负责以孙女的名义去看望就行了。也许,因着感情的疏隔,才会粗心如此,没心没肺如此。
我没有在乎过他得到一包好茶的高兴,现在却在乎这事给我留下的遗憾……这让人该说什么好?
家里南阳台的木搁板上摆了一列淘来的壶。造型各具风致,朴素如磨,拙如树根,巧如弯竹,还有端庄似一口妆匣的,盏盏都似传奇中狐仙才子所用。狐仙才子,他们于烛下四目交接,情意融融;剪纸轩窗,绿裘红帐,管她是人是狐——狐有何不好?轻灵出尘,知情解意,所谓“人物异类,狐在人物之间;幽明异类,狐在幽明之间”,哪个男人私心里不巴望和狐仙能饮一杯无?
那些壶,就是要螓首蛾眉的狐仙们喝才相宜。生不成那模样呢,用大陶杯无妨,添一回水可半日不起身。我就有两只大陶杯,都是白底蓝花,墩墩的大圆口,一只图案写意,一只有半坡绘画风格,秀气又结实的身板够喝上许多年。
露天的茶喝得不多,有回在厦门鼓浪屿,朋友的朋友在此租了间带院的旧房,他当初来是为了老害冻疮的苦恼,慕此地暖和,来此过个冬,来了就不走了,把妻带了来,找了份不累人的工作,闲来在院中紫藤花下喝茶。
厦门紫藤开起来如飞瀑,这一丛那一片,溅得到处是紫的光影。他在花下和我们讲茶,取一堆茶器给我们看——只有茶的容器才如此迂回风雅,阴性的水,溺水三千中的一瓢。他喝功夫茶,虽没选水、赏器、取火这么周折,也几冲几泡,那时节,鼓浪屿游人没这么茂盛,紫藤花下,把人快喝飞了。问他心得,别的男人满世界冲杀,他怎么过得这么写意?答,一个字:“舍”。
他陪我们去普陀山晃荡,逛到日头偏西,有人在山台上喝茶,慢条斯理,一点没有日暮降临的心慌劲。想起《儒林外史》中金陵之地那两个挑粪桶的汉子,他俩人,挑两桶空担歇在山上,一个拍另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卖完,我和你到永宁泉喝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夕照!”,名士杜慎卿听后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
永宁泉的“一壶水”,两碗破孤闷,四碗发轻汗,六碗通仙灵,无拘无象,直起嗓子喝一气,抹抹嘴,畅快看夕照!这样一壶水,是有帘当槛云仍入,无客推门风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