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拐进条小路,路的窄旧与天气匹配,阴雨,灰蒙蒙,我有点吃惊——这个苏州河边的LOFT艺术区,上海最大的艺术仓库群。相当于北京798,更抒情的说法是“上海的塞纳河左岸”,我以为会是条谋杀眼球的街道,举目皆是艺术风标。而这条路的左边是些歪扭破旧的矮房,小卖店,没什么人,也许是为了腾出地方给艺术。
车在50号前停下。底楼是间“咖啡与茶”,车厢式座椅,马克杯,艺术家们一杯温热的茶或咖啡在手,灵感应动身得快些。
和N按址找X号楼Y层,一幢旧楼,电梯按扭外有个小铁盒,电梯下来,轰隆声自天而降,沉重老旧的铁门打开,烫发的女管理员在翻晚报,电梯里散发着一股气味,混合着油漆及过去年代的陈味儿。这里原是春明毛纺厂。那位电梯女管理员,或者是毛纺厂前任女工?
一扇关闭的铁门,门上贴着标签,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摄影师已在等。屋里是个大画室,到处是颜料画板,是摄影师哥哥的工作室,他还没来,一个戴眼镜的瘦小男人在画板上刷底色,熟悉的松节油气味!多年前,我在画室企图泡出一个职业生涯,企图后来告吹,但也没什么失落,那时浑身总有洗不净的颜料,到冬天,这是件非常难受的事。
N扑到一面墙前,说,天哪!我太喜欢了!墙上全是A4大小头像,随意涂抹,梦魇的脸,不确定的五官与模糊表情,有两张她尤其喜欢,棕发女人,我怎么也没看出好来,但她激动地看出许多的好——像《浮生六记》中沈复与芸,“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N和画中脸就是这样,似可通灵。
摄影师开始工作,拍摄对象是堆不够普罗的蔬菜——刊物要介绍这些蔬菜以及烹饪方式给乐于尝试生活滋味的主妇们,从家乐福等超市,我和N弄来这些生僻的菜,它们分别叫波士顿生菜、竹芥菜,紫椰,还有的叫塌菜、孢子甘蓝,相当于人类的边缘族。
摄影师哥哥来了,戴眼镜,略胖,看起来很正常的一个中年男人,不觉得墙上那些梦魇的头像和他有牵扯。
N对他表示对这些画的喜爱。“我太喜欢了!带着梦幻气息的死亡派!”N说。
“送你几张吧。”画家说。
不用说,N自然兴奋,我觉得顺理成章,这难道不是这些画的最好去处吗?这些涂抹得稀奇古怪的脸孔挂在我床头上方,我多半会失眠。画室里放着音乐,某支朋克风格乐队,实验性的,嗑药状态下的歌唱,这歌不把人唱成神经质的艺术家好像不甘心似的!
N高兴地取下画,发现画纸是CHANEL(香奈儿)的广告纸(画家太太在这家公司),画家说,我就爱用废纸作画!没错,另面墙画在香烟盒上的一些脸孔证实了他的说法。N又添了惊喜,CHANEL是她的英文名!
画家热情地要我也挑两张,我支吾着,他们说左边第三张有点像我,我抬头,如果非要从那些画中找出一张接近我的,那我同意这个说法吧,那张脸好歹看上去近于常人。画家以为我羞于接受,再次要我别客气,N推荐我要上方的一张,基本上,那不是张脸,是一些灰黑笔触交叠,无性别,表情如黑洞。我说,不!我胡乱指了其他两张,取下,我不知道把她们带回去放在哪才安全——不是她们,是让我更感到安全。
画家在里间给我看他的画册,装裱好的小幅国画,宣纸上有些兀自在那的人,在山顶,在树梢,感觉在练一种相当玄的太极,或求长生者在采气,还有本全是拆分的胳膊、腿与生殖器之类,有点像《本草纲目》中的草药图解,画家说,你若出书,这些画作插画也蛮好的,插画就要有深意!可我不知写出怎样的文字才与这些画匹配。
不久后,我去另对波普艺术家的家里,发现他们买了画家一本册子,一万元,波普艺术家说,画家东西不错,挺好玩,他的东西有升值空间。
小个子男人还在绷好的画框上底色,有些画了一半的画,浮游,魔幻的生殖器官的交缠,人长着鸟的脑袋,几个身子共一个脑袋(像不同灵魂在同具躯体内对峙),有些俄国的夏加尔之风,夏也喜嫁接,比如将山羊头与人身嫁接。
聊天间,画家改好了幅画:居于正中的沙发,地上两滩暗红,一滩深,一滩略浅,N说她想到自杀,妓女之死,这联想让画家兴奋,我想N最近玩“杀人游戏”太上瘾了,每周她都在网上招募同好去酒吧。
聊起电影。画家说他最喜欢西方的暴力色情及恐怖片,他家存了千八百张这类片子——那么,这地方对我差不多可以等同为地狱!难怪我抗拒他的画,激发他灵感的恰是我的排异。
“……看多了……会不……健康吧?”,我说。
“当然不健康!”,他的神情表明健康并非什么值得称道的品质,至少对艺术来说。
画室中的画,散发暗红黏稠的气味。
N说,你一定喜欢《猜火车》《发条橙子》,还有《漂流欲室》!他说,没错。我说,那你肯定还喜欢一部片子,内容有关一对童年与成长期遭受过伤害的姐弟,成年后,姐姐用美貌勾引不同男人回家,做爱,杀死他,弟弟苍白,似乎残疾,每当楼上散发血的气味,他在楼下缓缓奏起美妙钢琴……姐弟俩合作得天衣无缝。画家没看过这部片子,他对自己居然会漏掉这样一部集暴力色情与恐怖于一体的片子感到吃惊且遗憾,但我不记得片名了,回来搜也没搜到。
画家在画布上涂抹,画中事物完全错误的比例与透视,他说,这就是他要表达的,表达一些错误的客观存在。绘画要懂透视干吗?懂透视的人是不会画画的!
天有点阴,下楼,与摄影师一起,他的摄影作品和哥哥的画作在一楼画廊有展示,他带我们去看。到处是艺术分子,标语,灰砖墙,涂鸦,工作室标牌,荒废的旧工厂气,有的门上写“XX和XXX画画的地方,勿扰”。
二楼在搞个活动,大屏幕在放DV:街上,为几块碰破的豆腐,肇事者与豆腐遇难者进行了持久不挠的舌战,一帮围观者,肇事者说,烧豆腐反正是要弄破的,有什么关系!豆腐遇难者说,那不一样的!双方你来我往,最后以肇事者愤慨地买下对方一块四毛钱豆腐作罢。
上海街头一幕。
一张灯光打着的白椅子,忽地在空地上抽搐下,把人吓一跳,转到后面,原来接了电线。这张灯光下的通着电的椅子想表达什么?大厅另个地方,一个年轻人专心把白床单四周掖好,一张有点不祥气息的单人床,又要传达什么?
一楼画廊悬挂着的画作看上去都很波普后现代,东北大花布的喜悦,乳房欢腾,寅次郎式咧到耳后跟的白痴笑容。在这儿,N又爱上一幅画作,一个影像在蓝色中游弋,进门处有女画家的照片与艺术感言,她正和几个人打牌,N问那幅画多少钱,“两万五”,摄影师后来说,她开得不贵,也许知道你不会真买。
老外夹着刚买的画作逛,“他们买着玩玩,都是些小尺寸”,摄影师说,“下回你们可来细逛”——下回是何时?再次来会有什么新的启悟,不过我还是挺喜欢这里,不一样的空气里藏着斑驳新奇的符号。像刚路过的一个男人,精瘦的躯干塞在宽肥衣裤里,球鞋,背着大帆布包,鸭舌帽,虽瘦,但可以确定他躁动的体能。他之所以穿得肥大是因为衣物里不仅仅要容纳他的躯干。
细雨,等出租。底楼咖啡馆中的火车座厢空着,墨绿桌布,这颜色有德国露天咖啡馆的浓香。街道清冷,车子还没来,2003年,北京因为798艺术区的存在首度入选美国《新闻周刊》年度十二大世界城市,莫干山路50号,这地点又会给上海带来何种增殖?
回来,看见画家赠的作品明信片,搜下他的介绍,“职业艺术家”,配了一帧照,没扶手的蓝布沙发上垫了块白毛皮,方桌上堆着茶具和一盆海棠,画家坐在沙发上,一手撑着脑袋,如心宽的居家男人,落地台灯亮着,玻璃门外似已天色发白,可能通宵看碟晚了,还没来得及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