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荷兰,1853-1890)
太过浓稠的血滚烫地在身体里奔跑,哗一声,泼溅在小城阿尔!画布上的妓女,向日葵,从动脉中喷射出的血,经油画颜料和强光调和,在画布上永远固定下来。
痉挛的树木,河流,天空,房屋。屋里的人,灵魂也是痉挛的,因为过度的热爱与痛苦引发的痉挛,任何镇静剂都只是暂时的,都只能引发其后更厉害的痉挛。
好好的天空也会突然在头顶痉挛起来,平滑的蔚蓝因为痉挛而挤压成无数布满阴影的折褶。河流因为痉挛,在画布上流得七扭八歪,有时它只想从一幢农屋前经过,却意外冲毁了道路。
一个酒醉趔趄的人,一个被深急漩涡裹住的人,一个终生在震源中心的人,他用颜料说出地心深处的岩浆色彩。赤日下的岩浆,风里的乌鸦。岩熔爆发前,他靠在树干上,用一颗子弹让一切安静下来。
雷诺阿(法国,1841-1919)
他总是那么平整!良好教养的儿童与女人,太太们撑着蕾丝边洋伞,脸上洋溢上流社会的美德,连正入浴的女人也并不因为裸着而淫荡,并不因为生着雷诺阿先生热情歌颂的乳房——乳房是种温暖的,浑圆的东西,如果上帝不创造女人的乳房,我也许不会成为画家而浅薄,而自满,而流露下等的狐媚之态。
他的画中没有人生负面,全是正面报道,虽然他只是个穷裁缝的儿子,少年时便被送去瓷器厂学手艺,想必也吃过不少苦头,据说29岁时还常跑当铺,从一个阁楼搬到另个阁楼。
他有理由恨这个世道,可他不恨,他的画笔也不恨,且他的润饰不让人反感,他说,“世界上丑恶的事已经够多了!”,是啊,我们和他一样了解这个太平盛世的背面,但不一定要时刻掂着。忘掉那些危险的暗涌与垃圾吧,假装像雷诺阿笔下的人们一样,表情镇定,像等待我们的只是一场下午茶。那些骚乱和凶险,它们是报纸国度里的事,和我们并不真正有关。
“他的心不会老,”张玮写他,“他在去世前三年为妻子塑的胸像,甜美,憨稚,还戴着花”。
德尔沃(比利时,1897-1994)
最与月光有染的画家当然是德尔沃。
月光下的裸女是他最具表征的画面。在他笔下,女体不似马蒂斯或鲁本斯作品中的成熟肥硕,而是匀称精巧,保存着童贞的美好线条。她们单纯木然地睁着远大于面部比例的眼睛,在清冷的月光下自为光源,莹白身子使周遭一切相形黯然。
在他的裸女画作中,也常出现些衣冠齐整的男子,他们表情疑惑探究,严密的领结和袖口流露出清教徒似的自规,而女人们坦然裸裎,目不斜视地走在开阔室外,仿佛皮肤从来就是她们最优美的衣服,这令严肃绅士们倒显得古怪。
女作家林白说她迷恋德尔沃是因为那片散发阴凉美感的月光,而我则更多因为德尔沃画布中反复出现的那些背景:树林、车站、火车、夜色中的电缆……他童年记忆中呼唤而出的这些事物也正是我生命背景中很重要的建筑。比火车与铁轨的震颤。
我是那么熟稔德尔沃的《林中火车站》《夜间列车》的背景,还有《孤独》:深秋的夜像柄寂寞的骑士青铜剑,散放凛凛寒光,一名红衣金发的女子正沿铁轨踽踽走去,望不见她的脸,可感觉到她的茫然扩散开来——前方是荒凉的未知,她能一个人走多久呢?她双手向前交握,想从这个姿势取点暖,可钢轨与月光的寒意还是不可遏制地自她掌中升起。
不仅是这个金发女人,德尔沃的作品中随处充满惨淡清辉,失魂落魄的男女,没有乘客的火车正发动引擎驶向漫无尽头的远方。
或许与他不够幸福的情感经历有关:因为母亲干预,32岁的德尔沃爱上一个女人,却不得不离开她,娶了母亲选中的女人,直至18年后偶遇初恋情人。此时母亲已逝,尽管50岁不算人生的恋爱佳季,但他总算鸳梦重温。
有轨电车、月台、废弃的火车厢……月光下长年的梦游,天总是不亮。
达利(西班牙,1904-1989)
天蓝绸衬衫,蓝宝石袖子链扣,花三个小时用一种特殊发网束住的头发(用绘画光油擦得光可鉴人,使之变成一种均匀坚硬的膏状体,仿佛在头上浇铸了一个唱盘。如果拍打,它会发出金属的声音),此外,再加上一根摇摇摆摆,任意挥遒的手杖——不是中世纪王公,他是年轻时的达利。
他的画作充满人格自大症和妄想症患者的特征:半开的抽屉人形,蜡样软化的硬件物体,抽丝般细长的兽腿以及物体向四周无重心地飞开……,还有举一个标题足以说明,1935年他的一幅画作名为《雾状的头盖骨鸡奸三角钢琴》。他说:“我与疯子的惟一不同之处在于我没疯”(出自他1934年在哈佛大学的演讲)。
奇怪的是,他毕生只有一个女人加拉,他的妻子,这或许又是达利“超现实主义”的另种极端行为艺术:一切都在变异之中,只有加拉不变。
加拉成为他世界的一处死角,或者说,一个轴心。自从25岁的夏天见到她,他说,我知道,她来了,我的女神——女神的身份当时是他朋友的妻子,不过没关系,他们来到处偏僻海岸,向当地渔民买下一间放置渔具的陋室定居下来,房间只有四平方公尺,而爱情却弥满整个大海。
不是所有疯狂时髦的艺术家都有他那样的运气,在他活着时就得到相当多的名利,他参与各种活动,包括拍巧克力广告,骑着大象参加美术馆落成式,充当行为艺术主角,他不断地被外界骚扰,也不断地骚扰外界。他的加泰罗尼亚人气质,打了胡蜡的两撇胡子,他的神经质狂想,他的贪婪,顽固不化,使他成为一个人们又爱又恨的异端,一个受到普遍欢迎的异端。
还有终身陪伴他的妻子加拉,在不少画作上,达利的签名是“加拉·萨尔瓦多·达利”,以表达他对加拉的敬意。他还说,他爱加拉胜于爱父母、毕加索和金钱!关于加拉,必须说明下她不是个平庸女人,据说,他们养了一只十分宠爱的小兔。一次要出远门,对小兔的安置商量无果,第二天早,达利吃早餐时,发现兔子不见了,餐桌上多了一锅美味红烧肉。加拉认为,这是最好的与兔子在一起的方式。
她死后,半疯狂的达利将自己封闭在普勃城堡,加拉也葬在这里。余下的日子他一心等着与她会合。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达利,这时像个中国紧抱梁柱的痴心尾生,84岁,他总算等到和女神汇合的时刻。
塞尚(法国,1839-1906)
这是个有块状感与体积感的画家和男人。
在他绘画生涯中,他把一切艺术分为“结实的”和“软弱的”两种——仿佛绘画是砌墙或打谷,是件很需要卖力的活。
他出身的地方,法国南部小镇普罗旺斯,因为中产作家彼德·梅尔如今成了格调的代名词,但那时想必完全不是。塞尚本人看去像个壮实农民,他的趣味也如此:27岁,他把一幅厨娘丈夫的裸体送到巴黎沙龙上,结果落选。塞尚愤怒地写信去申诉,要求建立把落选作品让公众来评判的制度,评选委员会回信说,这种制度有损艺术尊严。
塞尚画了许多静物。几乎没人像他那么热爱静物,有人说,他表现静物的成就甚至超过了巴尔扎克对语言的表述。
他把一切事物简单概括为球体、圆柱体和圆锥体。他画中没有高明的三度空间或透视法则,只有被人嘲笑为拙劣的初学者手法,然而色彩——使它们相互间有了一种内在而命定的关系,这也正是塞尚终生致力的事业:用色彩表达空间与体积的和谐相处。
富于生命的颜色使不规范、不准确的静物形状得以调和。他画的苹果,赤红笨重(明显经过风霜虫噬),斤两沉甸,并在卧室或厨房搁了阵子,沾染了油烟。有人曾很文艺地赞扬他的苹果“具有复调音乐中赋格的效果”,其实不用这么曲拮,我只告诉你,在许多个苹果中,能一眼认出塞尚的苹果,你就明白了。
他画了不少人物,像纪念碑那样庄严,像纯洁的良心那样健全,但很少有模特能忍受由于他过份观察事物带来的枯坐,好在他有一位稳定的模特:忠诚的塞尚夫人。他以她为模特画了25件作品。她曾是一家装订厂女工,一个表情严肃的长脸女人。她业余为塞尚做模特儿,敬业与耐心使她成为了塞尚夫人。
塞尚还给朋友画像,“他好像是为了某种不肯说出来的委屈而向那个人进行报复”,他用笔粗放,直取命门,在十华里外好像也能看清人物轮廓。
当然不能不提塞尚的风景画。“圣·维克多山”系列表明他笔下的风景一点不摇曳多情,而是密不透风,自然涨满画布的每一角,就要溢出,像喘息困难的情欲。
那些山川道路,褚褐屋顶,在大地肃然而立,相互有种无法分剥的连结。有批评家说他只有“本能”——他们的意思是他技法粗野,毕生只知在静物、风景、人物里行走,几乎没画过重大些的,如宗教历史类题材。
没错,他的本能钝响,闷震,像笨拙的打击乐手发出的声音,但使塞尚成为“后印象之父”的也正是“本能”,无论是艺术还是为人,这是最易流失也最难保守的品格。
67岁,他在一个暴雨天气画风景画,心脏病猝发,手握画笔死去——在他身边,房屋、河流、田野,它们结实地守在各自位置,塞尚说,这就是我们所居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