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黄大格上衣,暗绿斜格子包,发夹也是格子纹,还有小腿的那截袜子,咖啡菱形格,这女人,她和格子干上了!
在上海我记录过一些路经的女人——
·陕西南路,她过条小马路的红绿灯,走过来,像具移动标本。这是我迄今见过最瘦的女子!瘦到惊骇。二十岁挂零,穿着时髦,长乐路外单店之风,手臂如棍子,腿如竹竿,人如鹭鸶——不,没这么优美!她只是可怖,像死亡边缘的埃塞俄比亚难民,稍大的风都能把她折断,她是移动的骨骼,从七楼实验室出来。她不避讳她的瘦,扬着头过马路。天哪!她的血液脂肪都上哪去了?像经了不为人知的浩劫,劫后余生的只有皮和骨,还好,她的脸幸存下来。
她有男朋友吗?如有,她让人担心,不过,男朋友好像更让人同情。
容长脸,白衣白裙:奇怪的旧款式,领子处连着两根白丝带,围巾般长长搭绕在脖上,拎着小白包,她一定认为自己气质古典,她神态表明这点,目不斜视,是装着不看全世界但希望全世界看她的样子——可她怎么那么像窦娥呢!日头下,身披白练,一腔冤情要诉,可没地儿诉,所以只得孤愤地走,大热天的,一个人,挽着包袱,里面是八大张状纸,那两根在风里飘来荡去的白练和她冤情一般长。
靴子流行到什么程度?任何一个三岁以下的孩子肯定以为这世界由一对对筒状物组成,从他们平视目光望去,一片靴子交错的森林。
这女人也穿了,黄色革质的靴,靴筒够肥,但她的腿把靴筒撑得更肥,裤子勉强塞进去,烫成小卷的发,姜黄棉衣,襟上绣花,蒙古人式的扁平脸,对了!她像个女努尔哈赤!连靴子也是战靴式样,两侧向里弯凹点,她让人不禁遥想后金时代,铁骑驰骋,滚滚尘土中的戎马生涯和八旗兵。
发箍用力箍上去,紧身黑毛衣和外套,毛衣领子抵紧下巴,牛仔裤咬进肉里。这一切紧绷,全为隆重推出她的脸,一张明晃晃的,如银盆的脸。就好像明星的打造过程,所有幕后的铺垫全为了明星刹那的闪亮登场。脸是她身上惟一主角,其他都是无怨无悔的配角。
·上海火车站,南广场。气温并不算冷,她穿鼓鼓的滑雪棉衣,戴着帽,帽边一圈厚厚的毛,毛色棕黄,密实,毛且长,格外厚实,让人想到毛的前身——长在动物身上的样子,比如一只棕熊。她侧过点脸,我吓一跳,她的牙向前飘突得厉害,整整一排,露在外头,上嘴唇根本包不住,我想到獠牙——原谅我刻薄,但是,帽子把她脸遮掉不少,只有那圈厚实的毛还有一排突出的长牙,看来真像只兽,趁天黑到市井逛逛的兽,在拐角小店低头叫上半斤热腾腾的肉包子。
矮胖女人。盘发,小发廊的手艺,盘得密不透风,用几十只小钢丝夹生生固定,睡三天四晚都不会散。留海抹了发胶高高吹起,像早先的“高鹰”式。大花厚羊毛衫,外罩色彩浑浊大披肩,披肩长得可作披腰,黑呢裙,鱼尾式,高帮系带皮鞋,挎着有包子褶的大拎包。把她从上看到下,人要累得喘口气!眼睛找不到一个可过渡的缺口,连处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一气看下来,累死算完。
在上海的地铁我记录过N个片断——
·快十点,末班轻轨,过分充足的冷气让人一阵阵哆嗦。金沙江站,车窗望去,外头有个女人翘脚坐在站台长椅打电话。扁鼻子,一脸雀斑,身旁两三个行李袋,像从小地方来打工的女人,但她不局促,摊手摊脚,有种粗野的天真劲儿。一个男人在她身旁,黑,壮实,才赶来,喘着气,来接她的。
女人走热了,想脱了凉鞋里的袜,一边偏歪脑袋讲电话,手去够脚,有点费劲,脸上就现出撒娇似的妩媚——虽生得俗相,但那的确是种妩媚。
男人蹲身替她脱,脱了这只又脱那只,耐心的,整个身子蹲着,粗大的手,他侧过点脸,老实讲,这个男人挺好看,圆脑袋,黑的眼睛,端直鼻梁,让人的心忽然微微疼起来。他把袜子胡乱团起,塞进裤袋。
男人攫起地上行李袋,拍打几下,起身,和趿着凉鞋的女人走了,他们去哪?或者简陋租房,床板窄小,油盐酱醋东倒西歪在污腻的灶台,卫生间和六名房客共用,可忽然有种忧伤的感动埂壅在人胸口,这城市真大啊,大得渺茫,像车窗外那片辽远灯火,可他们两个在一处,这一刻的城是触得着边际的。
飞驰的车窗甩掉他们身影,立在车厢里人的心像也突然空了,掉到某个不见底的地方。
·从地铁扶梯上来,老太弯腰捡起本广告小册子,走在前面的老头喊她别捡,有点羞窘似的,老太嘟囔着还是捡了,生殖医院之类的小册子,印制得还挺括,这是老太不舍得的原因,她把小册子搁进包,一只过时的,不知谁淘汰给她的暗红绒面旧包。
老太牵着个人,乍一看说不好是男是女,女的可能性多点,头发剃得极短,似板寸,像因为治疗一场病的需要。她样子有些眼熟——我想起古天乐主演的《甜言蜜语》,她有点像里面那个吊儿朗当,嘻嘻哈哈的光头妹小四喜。这人物很奇怪,她身上有种让人忘不了的东西,让人有一点……害怕。她傻呵呵地,义薄云天,没心没肺,但在她模糊性别下又有种碎瓷的锋利。
站台上的她当然不是小四喜,她远比小四喜木滞,红花睡衣,荷叶领子,花裤子,拖鞋——看上去她如此不谐调,不合宜,身体里仿佛藏伏着殛待修理的一处暗疾。老太牵着她,牢牢地,像怕把她弄丢。仨人上了车,围把杆站着。把杆由三根有弧度的钢管组成,他们一人抓一根,三双手,围成一圈。三人个头差不多,能看见老头老太头顶的白发。
他们围拢站着,老弱病残,彼此依存,像他们握着的那根把杆,把杆的头尾焊牢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