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龙漕路住了半年,我竟不知龙华寺离得如此近,步行只需20分钟左右。余秋雨的家住龙华》中写,“在上海市民心中,龙华主要成了一个殡仪馆的代名词。记得两年前学院宿舍初搬来时,许多朋友深感地处僻远,不便之处甚多。一位最达观的教师笑着说,‘毕竟有一点方便,到时候觉得自己不行了,用不着向殡仪馆叫车,自己慢慢走去就是’,蒋星煜先生立即安慰道,‘它不至于只会就地取材’。”——读这段文字是好些年前了,那时真想不到有一天,我竟会住到了龙华附近。
去前翻了下史料,“龙华寺相传建于三国吴赤乌年间,是上海地区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古刹,距今已有1700多年历史……”。古刹,它让人想起深山皓月,禅钟暮鼓,还想有《倩女幽魂》里阴气深重的“兰若寺”。
天气晴好,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虽是周日人却不多,听说逢年节这里是香客如织香火鼎盛的,尤其年初一,若请头柱香要出到惊人高价。
弥勒殿、天王殿、大雄宝殿、三圣殿……,拜了一圈就有些晕了,也不知漏了哪方菩萨没有,再打量一回,菩萨们虽司职不同,住所各异,但生得都同等威仪!光芒闪烁的金钢不坏之身,长目高鼻,唇边浮现洞悉微笑,纵是平坐也有俯视苍生的气度。香烟袅袅中他们的脸没有年龄,恒定,为普渡众生而生。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他们有一己烦恼没?譬如要记住那芸芸众生的各式祈愿也真不是件容易事儿,有时还碰上疑难杂愿。
殿堂里,一老妪絮念多时,她半立着,在菩萨跟前,用一种攫紧亲戚的姿势,几乎要上前抱紧菩萨的脚。她在那儿念叨,一遍遍,像菩萨今日不开口允诺,她绝不出寺门,她虔诚地信菩萨无所不能,只看菩萨肯不肯帮她,而她是没有别的法子了!除了在这把一腔话倾倒给菩萨——至少,菩萨比儿女街坊更有耐心,虽然菩萨那般宏大,光鲜,她那般干瘦,白发披拂,但菩萨是会体恤她的。即便暂时不帮,是因时机未到。她也知道求他的人多,菩萨成天可能被吵得头痛,但她除了求他,还有什么法呢?她多半不是为自己求,一定为某位家人,许是儿孙辈。一个女人老到她这个年纪,对自己的命是全然不在心上了,早一天晚一天,由命去。最坏还有来世,那是和此世截然不同的命。今世蒙受多少艰辛,来世就有多少偿报,这她信的。菩萨不言,好脾气地听她絮叨——菩萨其实已在助她了。
有僧人从近旁走过,黄襟摆擦过我的相机,回身,他的后脑勺如一枚六月青核桃,想起句在哪看过的诗,“……我是远道而来的俗客/专门看它在大地上简单排列的美/而不必知道在一个僧人眼中/它们会有多么不同”。
出寺院,露天有尊金闪闪,笑嘻嘻的菩萨,身挂佛珠的大肚弥勒,肥憨喜人,顽皮童子爬在他身上,抱的抱,搂的搂,他不恼不烦,咧嘴笑嘻嘻,好脾气的爷爷。周旁是连锁餐厅、文具市场之类——寺殿与人间也就一墙之隔,而更多中国寺院,它们建在高山密林或半山腰,白云绕寺,梵音可闻,远远望一眼也禅意深远。
中国的寺,有“密修”意味。在欧洲,无论罗马梵蒂岗大教堂,德国的科隆大教堂,还是巴黎圣母院,它们都建在市区甚至市中心,天上诸神被绘在彩色玻璃,天顶与屋穹上。他们目光与人相对时是平视,化身成一尊尊雕塑时多是石头材质,没有中国菩萨身形宏大,也没有披金铄彩的衣饰头冠,他们披着最简单的衣襟(或仅以遮羞布蔽体),样貌和人一样,没有一千只手也不耳垂至膝,他们是微服在人间的神,眼内有悲悯与忧伤。不用从跪拜叩伏中得到自我安慰,你发现,你从诸神那得到的最好慰安是:神原来也有忧伤,有窘迫——圣母玛利亚只能把儿子生在马槽里,丈夫约瑟也只是个木匠,他们也会被出卖,被背弃,被伤害,哪怕是伟大耶稣,亦要尝受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血淋淋痛苦。比起他们,人所受的苦算什么呢?《彼得前书》中说,“基督既在肉身受苦,你们也当将这样的心志作为兵器,因为在肉身受过苦的,就已经与罪断绝了”。
教堂空荡,一排排长椅,没有彻夜的长明灯,只有小小的烛,一盏盏亮过去,像一颗颗等待被涤清的灵魂,有人在神前默祷,有人在忏悔室向神父告解,大教堂里散发着幽微的阴天般的光。巨大巍峨的高顶,它仿佛就是被那许多灵魂拥簇撑起的。科隆教堂外,四人乐队在演唱,兜售他们自费出的唱片,15欧一张,歌声有如天籁,回荡在广场上空。
天渐黑了。
神有它们住在尘世的不同方式,共同的是,他们一致保持沉默,只从天上垂下一根若隐若现的灯绳,偶然,有手拉亮它,神迹在那一刻显现,那些恰好抬着头的人们都确信看见了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