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和你一起流浪
失约的我独自飞翔
……
下雪街头独自地行走
握不住一杯温热的咖啡
new york dallas los angeles
寂寞公路每站都下雪
……
冷漠激情
点烟的手
寂寞公路哪里是尽头
伍思凯《寂寞公路》
听过这首歌吗?多年前的一首歌,远不如伍思凯的另首歌《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传唱广泛。记得的人一定更少(许多旋律从写出那刻就意味消失,就像乍萌生即死亡的爱情),而我一直记得。这首歌在爱上前我只听过一遍,多年前,美术老师家,他要创作一幅新娘题材的油画参加全国美展,我和另个女生被老师选作模特,从戏剧班借来了大红织锦戏服,拎在手上密密匝匝的重。那位女生扮伴娘,水红戏服,青灰边襟,像祝英台穿了要去“十八相送”。老师在房里布置背景,音响里播着伍思凯的歌,听到了这首《寂寞公路》。
青春刚展开,一切正在行进。校门外,有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刚入校时,我不止一次在这条公路下错站。此前生活对我只由两个地点串联而成,附中和家,它们间距十分钟,我闭着眼也能走到。尔后,猝不及防,我被扔进了郊外这所艺术学校。它的偏远对我来说同流放几乎没区分,每一次抵达都曲折艰苦。
有必要说一下10路公车。那时公共汽车是主要交通工具,乘坐这路车的除了沿途工厂,部队,院校里的乘客,还有大批携带扁担竹筐进城卖菜的郊桥农民。周末黄昏,返校学生多,10路车晃荡着出现时,人群立时起躁动,空气霍霍。人们撸起袖子,抓牢背包,系紧鞋带,心脏在胸膛里七上八下,像去前线赴死。如果是末班车,天!那真是一种疯狂景象!谁也不愿被撇在桥这边,每个人都以亡命姿势奔跑、推掇、冲撞,骁勇些的索性从车窗纵身而入。像沦陷区最后的逃亡,像欧锦赛最后一秒哨子就要吹响,售票员的声音在长期跑车生涯中变得扁尖,像柄锥子,“往里挤,再往里挤些!”,传递,叫嚷、接应、拽扯……,身体填补着身体,体温吞没着体温,整节车厢像要爆炸的真空罐头,车和人艰难喘息着,上路了。
挤上车并不意味痛苦的结束,恰恰,它才是开端。我用背包抵在胸前,无需扶手,即便最猛烈的刹车也不用担心摔倒,气味混浊,汗涔涔的胳膊大腿恶梦般紧贴。不知道到了哪站。听不清报站名,只有车门吃力刺耳的开合声,咣当——门开处,这条漫长的公路每站景状都惊人相似。如果试图从车窗外探视一下锈迹斑斑的站牌,往往徒劳。密集的身体和手臂把车窗挡得严实,加上渐降的暮色,一切只能依靠经验与直觉。我试图算站数,但这个笨拙方式显然不适于时常走神的我。
人群夹缝中的我,极度羞怯、紧张,毫无生活经验,我宁肯自己吃苦头,也不问别人一声到站没有。为此,我付出的代价就是下错车,通常提前好几站。我似乎总不肯相信,学校有那么远,我在车上好像已坐了半生,非下来不可了!
黄昏,天色逐渐幽暗,我独自在公路上走。车轮沉重轧过,卷起灰尘,公路上周而复始的车轮、肮脏小馆子,垂着灯泡的汽修店。我努力寻找校门标志,但它同沿途的苗圃、机械厂的门那么近似,一样白底黑字的长木牌,像纪念碑。暮色里,公路没有尽头,荒凉感过早地渗入到我心里——人生才刚展开,我已经感到绝望。世界,你真的一点也不仁爱啊,那么无情冷淡。公路上的我无比单薄,不仅是80几斤的体重,还有随时可能挤压成畿粉的心。还要走多久?不知道。我机械地走,暮色越来越沉,灯光越来越密(没一盏与我有关)……。
几年后,我听母亲说起一位同事女儿,她是名好学生,恪守着周末回校的纪律,就在这条公路,周末,暴雨夜下错车(她所在的大学过桥后几站即从公路左拐,和火葬场公墓群同一方向),她迷了路,冲着远远的一点灯光走,当她终于精疲力竭地走到,那点灯火竟是火葬场的停尸房。她晕过去,在瓢泼雨中。房内惨白的罩布从此覆在她命运之上。她精神病终生,不到四十就死了。来不及恋爱,来不及结婚,来不及展开一切,她就被那条郊外公路毁了!无法形容听到这事的震惊,在我青春期无数次往返的那条公路,在我傍黑常独自行走的那条公路,出现过这么凄伤的事件?我为她无比难受也感到后怕,如果,我的学校和她同一所,如果遇上暴雨夜我也下错车,那个残酷结局中的人会否就是我?
我想过去探视那个女孩,当时的她在精神病院已成为一个浮肿虚胖的中年女人,实际,她哪有中年?她的人生在那个雨夜戛然断裂,保险丝炸毁后的一团漆黑。
一条公路在雨水作用下会变作凶险琴弦,从那个女孩,我才知自己其实是幸运的,虽然很长一阵,我认为自己多么地不幸。
有个夏天,10路车出现时,有个穿蓝衬衣的年轻男孩不顾一切冲在了人群前面。上车后,我被挤到车厢最后,动弹不得。有人拉了拉我的包带,是他——他居然用包东西占了个座。挤车生涯中突然降临的幸福使我警惕地看了看他,他目光有几分疲倦。我坐下了。“我刚从里面出来,两年多,很闷!”,我才注意到他发青的头皮和手中那包衣物。他因为义气参与了一场恶性斗殴,母亲在他进去后病故。他说,想到山里的一个叔家打两年工,那儿出木头,看今后能不能做点木材生意。他目光茫然,对自己的计划并没信心。他提前一站,和我一起下的车。黑暗里,公路对面他的身影像要被车轮辗碎,在飞驶的轮子间隙,烟头在他指间明灭。
我不知道他名字,但我真愿祝福他,用土耳其诗人的诗句,“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另次,遇到位主动搭话的男青年,他外形整洁,友善,他说他是电子技术员。他和我们聊了些绘画、灵感什么的。不久后,他突然来学校找我(应当费了不少劲,他并不知道我名字),他说了句话让我吃一惊,他说,如果你不能把自己介绍给我,那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女朋友?他态度诚恳,急切,完全不像开玩笑。后来想,他呆在偏僻厂子里,成日和枯燥的接头捻线交道,恋爱机率不高,随便找个女工不能满足他的情感,于是想到我们学校,他大约也是鼓了勇气来找我的,公路边夜晚那么难捱,他真是苦闷,有些急了,我当时只为他这种方式感到生气,他看去也面目端良,怎能如此冒失地对待爱情,还当我是媒婆(如此市井多事的一个身份!)?我含糊几句,把他摞那儿走了。
公路尽头通往外省。学校前一站有个农贸集市,我们在那买过劣质塑料日用品,吃过粗糙的手工拉面,在草场发过呆,在陈旧的电影院看过文革内容鬼片。学校对面的公路通往工厂、农大、林科所和山岭,那是条荒疏的路,车很少,偶尔驶过的卡车后写着“教练车”字样,摇摇摆摆,费劲,喘着大气爬坡。我和同学L常去散步,漫无目的,走着走着,我们突然站住,去哪儿呢?公路两边是叫不出名的树木,长得放肆的草木,红砖房,我们掉头往回走。马路斜对过就是学校,我们在路口又一次站住,不知道回去干什么。无聊像《搜神记》中《蚕马》一文里头的马皮,紧裹着我们,可是,却不像冯至的诗中写的那么诗意,“……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月光中变成了雪白的蚕茧!”,是的,无聊没变成雪白蚕茧,它如灰色顽劣的小兽,在青春期荷尔蒙过剩的体内嚎吠,打滚,嘶咬……,我们拿它们毫无办法,这些乖戾孩子,它关在我们体内的笼里,而钥匙在未来,在我们尚够不着的地方。
眼泪,发呆,傻笑,日记,下了一百遍但从实现不了的决心,比纸片脆薄的誓言,数羊也无效的失眠,乱蓬蓬的所谓感情,还有公路上一遍遍胡乱行走。到邻近农田偷菜,拿到守苗圃人那儿加工,馒头在炭火上烘烤,琴房后山挖出头盖骨的故事,红肿的冻疮操场上的月光,梅雨天玻璃窗和墙角蠕动的密密麻麻的红色小虫,上届人去房空的宿舍……,公路上,哪个方向通往的都是黑暗,可以搭哪班车逃掉?戏曲班尖的吊嗓声盘上云宵,钮大可在校园广播里唱《昨天不小心喝醉的时候》,有些夜晚躺着躺着,像再醒不过来。
在黑暗荒凉的高速公路上
冷风吹着我的头发
浓烈的烤烟味道 散发在空气中
抬头向远处眺望 看到微微闪烁的灯火,
我的头脑变得沉重,视线变的模糊
……
我必须找到我来时的路
别紧张,守夜人说 我们只是按程序接待
你任何时候都可以结帐 但你永远也无法离开
这是老鹰乐队著名的《加州旅馆》。留心一下,会发现太多歌手的MV都选择公路做背景,或许公路的荒芜游荡最能象征一种与“行走”“寻找”有关的宿命。
自然要提凯鲁亚克,他患精神病三次住院,之后他在美国和墨西哥漫游,身体力行“垮掉”的含义:吸毒、酗酒、偷窃、嫖娼、同性恋。他将自己的经历用打字机胡乱打在一个长达250尺的纸卷上,没有标点。6年后,这本纸卷成了《在路上》。书尾说,“除了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老,没有人知道前面将会发生什么,没有人……”。1969年,抑郁愤懑的凯鲁亚克酗酒而死。
公路片诞生。电影《逍遥骑士》讲述两个驾着铮亮哈雷摩托,穿着国旗装,伴着乡村音乐漫无目的横穿美国(同时无意识地奔向死亡)的嬉皮青年,最终没能到达奥尔良狂欢节,死在了陌生过客枪下,原因只是他们其中一人留着长发,令对方看不顺眼。
当时年轻的斯皮尔博格也拍了《决斗》,整部电影都在茫茫高速公路上发生。还有导演维克多·沙尔瓦拍摄《惊心食人族II》,展示了公路片的异类风格:风和日丽的白天,荒凉公路,参加完球赛回家的高中生……这部恐怖电影在美国创下极高票房,导演沙尔瓦用天才和通常与天才携伴的扭曲(他曾因猥亵男童入狱)提炼出公路的另种属性:叵测惊悚。
现在的我是个热衷的问路者,我害怕迷路,害怕离目的地越来越远,害怕在暮色降临前不能到达一扇正确的门。路对我仍是个迷宫。每段高速,每处拐弯,每个出口,都让我惘然。我崇拜能在公路上熟练找到每站出口的人,他们坚定地打着方向盘,油门轰鸣,向路深处开去,像有人在冥冥中导引。
多年后,我数次经过学校门口那条公路。几乎认不出了,变化太大。我努力从车窗外寻找过去树木房屋的痕迹。车速飞快,像一直朝着时光相悖的方向开下去,它能找回当年影踪吗?我又果真能温习河对岸荒凉的青春与自己?愿那些日子永不重返!风从指尖掠过。即便今后这里地铁贯通,高楼林立,有些东西永远埋在底下。
树木葱郁,反射着光线,公路在阳光下像融化的软糖,可是——我为什么突然觉得凉,它真的像伍思凯唱的,每一站都下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