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惊获灵信暗藏杀机
“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遥看皇家盛宴半晌,芳儿感慨万千,幽幽接出这句诗来。
红玉跟着说了句:“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便又拉着芳儿转身往回走。
芳儿并未在意,只接着说:“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
红玉便接一句: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
芳儿笑道:“又说他们作什么,不如说咱们。”说罢联道:“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
红玉微笑着说道:“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联道:“拟景或依门。酒尽情犹在,”
芳儿也笑着说道:“是时侯了。”乃联道:“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
红玉与她漫步往回走,边说道:“这时侯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却也更有趣。”因望向寂寥的御花园,联道:“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
芳儿听了笑道:“这一句可怎么押韵,让我想想。”因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道:“够了,幸而想出一个字来,几乎败了。”因联道:“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
红玉听了,不禁连声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
芳儿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刚才来的路上跟英琦姐姐说起,她说不用查了,这就是如今俗话叫作明开夜合的,巧的是这园子里就有,这才想到,一用果然不错。看来英琦姐知道的竟多。”
红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时更恰,也还罢了。只是‘秋湍’一句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一句,只是再不能似这一句了。”
因想了一想,联道:“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
芳儿道:“这对的也还好。只是下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之情,不然你单用‘宝婺’来塞责我也不依的。”说罢又想了想,才联道:“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
红玉不语点头,抬头向天,半日才念道:“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
芳儿也望月点首,并没注意到诗中之意已急转直下,渐渐地笑语欢颜都归于寂莫,只剩下了满园霜雪的痕迹与寂寥之意,因又联道:“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
红玉笑道:“又用比兴了。”因联道:“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
芳儿正欲联时,红玉指着眼前池中一黑影与芳儿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象个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罢?”
芳儿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又聚合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直往池中水榭去了。
红玉笑道:“原来是它,猛然想不到,反吓了我一跳。”
芳儿此时却是不禁笑道:“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
红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你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你这‘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
芳儿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如今夜已深了,咱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红玉却不顾病体,仍只是看着天上的一轮冷月,顾不上理她,竟过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才猛然笑道:“你不必说嘴,这下我也有了,你且听听。”因对道:“冷月葬花魂。”
芳儿听见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之语!”
红玉听见她这样赞赏,也是笑语殷殷,芳儿却又琢磨出了味道,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在还在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
红玉却只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只是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芳儿听见便语重心长的劝道:“我看实在不必再往下联了,若底下只这样说去,反不显得这两句的好,反倒觉得堆砌牵强。再者你听,连皇帝的家宴都散了,可见多晚,我们本来是借着他们吹的好笛声赏月,谁知道这会子曲终人散,我们却在这里做这种颓败凄楚之句,人常说此亦关人之气数,往后再不可做这种凄楚之句了,听见没有?”
红玉早将生死、气数这些抛到脑后,哪里听得进这些劝的?因此只笑说:“到我那里再去吃杯茶吧,只怕就天亮了。”
两人遂穿花拂柳,一同来至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伺候的老嬷嬷也都睡了,只有一个刚入宫的小宫女蒲团上垂头打盹。红玉唤她起来,现去烹茶。
小宫女答应一声转身去了,红玉这才猛然想起一事,便拉着芳儿一起坐在刚才那小宫女坐的蒲团上,低声说道:“可是见了她我却想起一事,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芳儿听她此言说的古怪,便也笑道:“今日虽是晚了,但我们一年难得见一次,若有什么要紧的话只管说,咱们姐妹有什么不便之处?”
“我记得还在王府的时候,时常接你来家里……”红玉搜肠刮肚的想着这话该怎样才能说得清楚。
芳儿点点头笑道:“那时候亏得你和霑哥哥老想着接我。”
红玉却全未注意她的话,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记得有时候你也会带着个小丫头,又不是服侍你的丫头,又不是鲍管家的女儿,我那时候便很疑惑。”
芳儿笑道:“那时候你是未出阁的小姐,我又在那种地方,当然不方便直说。”
红玉叹气道:“当时怎么想得到姐姐吃了这么多的苦,还是我井底之蛙,只顾一味的使小性子。”
芳儿道:“过去了就算了,正所谓不知者不怪,你又何苦往心里去?”
红玉听她这样说,只得拉过芳儿的手,沉吟着问道:“那小丫头可是叫灵儿的?她究竟是何人你可清楚?”
芳儿好久不曾听得灵儿的消息,心里也很是挂念,如今在这宫闱之中冷不丁的听到这些,自然是吓了一跳:“妹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倒不是我冷不丁的想起她,却是前些日子见到新进来的一批汉军旗秀女,里面有个叫张答应的,看着实在像当日跟着你的灵儿。”
“你说什么?灵儿入宫了?这怎么可能?不是说被恩客赎身了么?怎么可能……”芳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击中,几乎急得跳了起来。倒是红玉拉着她又是一顿抚慰:“我也未必看的真切——当日她来时,年纪又小是,身量还未长足,如今这个张答应虽然眉眼看着像她,可世间之人若说长得像也不足为怪。”
“那她见到你是如何?是认得还是不认得?”
“要说我疑惑便是为此,我本来觉得她眼熟,多看了几眼,可是她见我看她,转身就走了,倒像是怕我认出来。”
“这样说,果然是灵儿了?”芳儿此时只觉得天雷滚滚,脑袋一片嗡嗡作响,当日流落至“春福堂”时,鲍妈妈所说的明朝遗臣、舍身报国之语复又清晰起来——这么多年过去,她本来早就不再相信这个两面三刀的市侩女人会是什么舍身报国的前朝公主,可好端端的灵儿怎么可能变做了张姓女子,混入了宫廷之中?
红玉见芳儿瞬间已是面如纸色,心里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忙安慰道:“一来我也未看得真,二来我想,如今我这样情景,宫中姐妹见着我躲着走的也属稀疏平常,又或许是我多心了也未可知。”
芳儿仍觉得头晕目眩,一时不能自己,半晌才说:“若真这样,妹妹明日设法让我看上一看才好,我找了她这许久,一直音讯全无,早就有些不祥之感。若真是她来了,只怕还有天大的危险就已经进在咫尺了!”
红玉听见此言,自然是大为不解,芳儿只好将当日流落妓馆之时,自己如何不从,鸨母如何威逼、如何利诱,灵儿又如何劝解,其后数年,妓馆中如何为她二人便请名师,悉心栽培都一一说来。直说到东方发白,才将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遍。
红玉听的眼睛都直了,自己一向只知娇憨任性,全不知就在自己身边竟然潜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人情世故,甚至于血海深仇……她只得长叹一声说到:“听你这样说,我竟是个井底之蛙,竟是个瞎子、聋子……只是以我如今在这里位微言轻,想帮姐姐安排却也没那个机缘。”
芳儿也知道,自己的这个提议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事比登天还难,只得叹口气道:“一时兴起,竟忘了顾虑妹妹身体,天虽已亮了,但好歹还是歇息一会儿吧。”
于是两人这才卸妆宽衣,盥洗已毕,方上床安歇。
谁知红玉本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芳儿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复去,各自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