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遥忆胜景各女殊途
自那日看了曹沾,芳儿的心也彻底乱了。
不几日又有消息来报,说是曹家少爷已经被叔父圈禁在家,不得出门,想着沾哥哥的伤势还不知怎样,但毕竟弘昼说的保住曹家大小的性命要紧,因此尽管心里苦,却亦无法,只能得空便往老太太、马夫人处劝慰。
转眼又是中秋,想往日胜景,不胜伤怀,如今没了红玉、又圈禁了曹沾,便再没有人提着提前来接芳儿过节的事,芳儿正独自落泪,却听见宝贝勒府里派人来接——她吃了一惊。
要知道六月二十六日申时,英琦姐姐才刚生下了弘历的次子,也是这位宝贝勒的嫡子,满朝文武都为这事高兴,雍正皇帝还亲自为爱孙命名为“永琏”。琏者,宗庙之器也,在敏感的弘历看来,这显然暗寓承继宗庙之意。因此宝贝勒府如今是个高门槛,怎容自己混进去搅合?
但想想英琦姐姐刚出了月子,便又想着自己这寒微、孤苦之人,心里倒也感激的紧,忙换了件素净衣裳,跟着那人去了。
一转眼数月未见,英琦果然是容光焕发,见了芳儿来了,正忙碌着张罗中秋家宴之事的福晋忙过来拉着芳儿的手笑道:“几月不见,又清减了——原该早几日接你来的,这事那事的忙,竟混忘了。”
芳儿也笑着:“如今是母凭子贵了,仍能想得起我,可见宝福晋不是薄情的人。”
英琦并不生气她的打趣,只笑着拉芳儿进了内室,才笑着说:“弘历将永琏视若心肝,宠爱至极。一日哪怕来看个三、五次也还嫌不够,我哪里脱得开身——听说沾儿的事了,我又做不得主,又帮不上忙,一直记挂着,他的伤可已好了?”
“原来姐姐坐月子中也是这样神通广大,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去!”芳儿笑道:“伤是好了,只是不许出门,又听见是关在柴房里,可见连老太太也是动了气——从小儿都没见过这样的!”
“我也些许听说了些缘故,这也是我今日接你来的意思。”英琦仍是一脸端庄的笑,却显得含义颇深:“即便外人不说,你我也总知道沾儿之事缘何而起,如今我们也都大了,原是说不得小时候的话,便是你的事我也要问你,听见和贝勒在想办法接你进贝勒府,为什么你还推三阻四、扭捏作态?”
“姐姐说事儿总是拉上我!”芳儿有些羞恼,转念一想却心里感激——这么多人谁想过自己的将来?倒是贵为宝福晋的英琦还惦记着,因此她又不好意思起来:“若不是姐姐问起,我也不肯说,只是以我李家的身份终究纸里包不住火,万一将来翻查出来,随便一条‘窝藏罪臣之女’的罪也是要命的呀!”
英琦却还是一脸狐疑的笑着,显然根本不相信这话:“要说这二年我冷眼看着,和贝勒做事可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荒唐、那样顾首不顾尾,照我看着,他有意接你去,必定是各事都打点好了才敢行此险棋,别的不说,光这份情深意重就该珍惜,妹妹此时却不肯,究竟是不是心有所属,另有打算?”
芳儿这才听出来,英琦这是认为自己不肯嫁弘昼竟是因为心里还有个曹沾,一时情急起来,急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也就罢了,怎么姐姐也说这样的话?要是我跟沾哥哥有半点儿私情,便天打五雷轰……”
英琦见她急了,忙抚慰道:“看吧,只一说便急了,还是小时候的脾气。我们姐妹还有什么忌讳?你要是真有此心,我少不得求了老祖宗,她必定是一百个愿意的!”
“姐姐,你知道我的心并不为了这个,只是以前无忧无虑也想不到这些,如今经历了这些事,便想的多些——就像红玉葬花吟所说,‘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若此生做个以色事人的侍妾,终究有什么意思?”
英琦听了这话,正触痛心中的隐疾——连她这样的“正宫娘娘”尚且为争宠之事头疼不已,若芳儿真入了贝勒府,时日长了,又岂得善终?
因此叹一口气,说道:“没想到妹妹胸中有如此大志,看来这事倒要从长计议。只是我接你来,却是为着里头的那一位,我冷眼看着和贝勒行事,虽然看似荒唐,却又大有意趣,如今便想有样学样,再带你入宫探望红玉,你看可好?”
原来这日雍正高兴,又在宫中举办家宴,英琦要带着皇子,自然脱不开身,又担心红玉入宫的第一个团圆节却要孤身一人,恐怕她出事,只好硬着头皮又找来芳儿,如今化妆成宫女的样子,跟着自己过去,想来不至于引人狐疑吧。
离家宴还有一个时辰,宝福晋便带着一众侍从旖旎往红玉静修之所而来,虽是大节下的,却依然静静悄悄,只闻木鱼儿声声,眼见着香烟缭绕,让人怎能不为如花似玉的红玉感慨?英琦叹口气,让侍从们都在门外等着,自己只叫芳儿怀抱婴儿,跟着自己进去探望。
红玉得着信儿,出来迎接,缁衣下的身躯果然更见瘦弱,只是精神倒好,见了芳儿怀里的婴儿,更是喜爱无限,忙引入内室一叠声的让秋纹倒茶,又尴尬着说:“你瞧我这里,又没有什么可以给孩子的。”
英琦笑道:“偏你又讲究起这个来了,我自生下他,家里的门槛都被人踏破了,偏你不来,今日倒说这样巧话儿!”
红玉被她揶揄的笑了,脸上微微泛出红晕,低头逗弄着孩子说的:“永琏确实是个好孩子,难怪人人都他‘为人聪明贵重,气宇不凡’,我看姐姐还真是个有福之人。”
英琦笑道:“只要妹妹也肯做‘有福之人’,只怕还有更多的福寿可享呢,何苦只是说我?”
说罢三人相视一笑,也不再说这个让人伤感的话题,只管逗弄怀里的小永琏为乐。一时又有宫女来催,英琦只好起身道:“今日不能陪妹妹赏月,改日再来看你,我吩咐了御膳房准备了一桌素斋,只怕这会子也该送来了,这院里赏月也是极佳的,我明日再来接芳儿。”
说罢一笑就走了。
红玉、芳儿两人于院中设一小桌,眼看着一轮明月已照向大地,远处,雍正家宴之乐曲也袅袅娜娜的飘将过来,倒果然是别有一番意境。红玉斟了茶,举杯道:“倒没想到你我二人今日有缘,又得着这样好的月光,这样好的音乐,若要无诗,可真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想起当日的热闹,我也喜欢,只是没想到当日‘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之句倒应了今天之景。”芳儿说罢,便仰脖饮了茶,笑道:“还是芦雪庵有趣,我就喜欢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红玉听了忍俊不禁,笑道:“阿弥陀佛,至今我还为芦雪庵遭劫之事挂心呢,如今你还好意思提?只是你这锦心绣口若不得好酒,只怕一会儿做不出诗来又有借口了!”
芳儿也笑道:“诗仙妹妹跟前,我才不要找什么借口,你看了你的《葬花吟》我还哪里敢说自己会作诗?真真‘自是霜娥偏爱冷’,我却‘非关倩女亦离魂’了!”
说罢亦觉得有些感伤,芦雪庵胜景仿佛眼前,可当日的几个人,如今却是远嫁的远嫁、出家的出家,再饶上一个圈禁的……真不知道将来又会怎样?只是大过节的,更不敢惹红玉多想,便又是夹菜又是倒茶的,冲淡这气氛。
红玉却是未曾顾忌这些,只管问道:“沾哥哥可好?看了我的诗可有说些什么?”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芳儿不敢说曹沾被圈禁一事,只得拿着两句过去的诗搪塞,红玉却以为此话颇有深意,便起身不住的吟诵,又仰头望月,好像要看看上面可有沾哥哥的消息。
芳儿自悔失言,忙找着话题打岔,也端着两杯茶走过来笑道:“偏是这茶引我想起去年中秋联句之趣,你可还记得?”
“那时候那样热闹,怎么会不记得?只是不知道今年中秋,我家里又是怎样?外祖母她们又是如何过节……”
芳儿见她一味的感伤,忙笑道:“我记得当日联句似乎未完,如今倒不如越性连了去年的诗怎样?”
红玉笑道:“偏是这个咬舌子有趣,正是想着那日的诗呢,记得那日是五言排律罢?起头一句是霁儿说的‘三五中秋夕’,是不是?”
芳儿想了一想,笑道:“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
“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
“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
“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
“分瓜笑绿嫒.香新荣玉桂,”
“我记得当日正好接了句‘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便有丫鬟来催了。”
芳儿笑道:“还说‘等哪天英琦姐姐来串门,咱们再续’谁知竟全应在今天了。”
两人说完,都是相视一笑,举步并肩往前走着,远处皇帝家宴的盛况远远的传来,有点儿像云端雾里的仙境,又有点儿像去年此时的映像,两人一时都是沉默不语,遥遥站着,竟都看的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