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余音绕梁清风识字
却说英琦避开众人,与母亲独处,这方哭哭啼啼的诉委曲,说道:“那宝贝勒虽诸般都好,但却一味好色,身边早已有好几位侍妾,却又听得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我也就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回他。”
母亲听得心疼,只表面上自不敢带出来只是微笑着劝解:“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原该多提点你的,到没想到这么快就吃起醋来。”
英琦忍着哭,说道:“又叫母亲担心了,原知道贤德的道理,也知道天家已子嗣为重,便是那个位子也要……但只是不曾想到,刚刚新婚燕尔他便已是丢开了手,往后的日子还长,叫人怎么能不担心?”
夫人叹道:“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你即也知道子嗣为重,还是在这上面留心才好,我自然知道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你又是那极省事的,自然吃些哑巴亏,不过日久见人心,你又是嫡妻,终究还是会好的。”
谁知偏那红玉最没想到这一层,原是说英琦姐姐懂戏,才特特的点了那几处最爱的戏,原想跟姐姐好好说道说道,那辞藻有多美,深意有多浓……偏沉醉了一会子,一回头却不见了姐姐,也不见了霑哥哥,她便也离席来找,隐约的听到哭声,一推门进来,见竟是这样,便说:“再想不到竟是英琦姐姐在哭,今日姨太太寿诞,姐姐该高兴才是,怎么偏找了这么个僻静地方来哭?”
夫人正搜肠刮肚的还想找些体己话来劝,见红玉来了便忙回转到:“还不是你这个姐姐情义重,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又记挂着家里住惯的这些人,用惯的这些个东西,如今见了,自然触景伤情,刚才说起想去过去的闺房里再住得三五天,若得姐妹们天天来才好呢!”
“姐姐就为这点事伤心?贝勒府也没有那么远,想我们便去我们那里住几日也使得!”
英琦见这样便也笑了:“偏是玉丫头,无论什么事,被她一搅,再也气不起来。”
说着,便仍起身往外面来看戏,倒是夫人又想起一事,边走边小声问道:“前儿听见又出了一桩大事,如今又惹得龙颜震怒?可不是又累及贝勒?”
“真是呢,怪道说‘多事之秋’,这二年刚刚平复些,突然就出了前日之事,惊吓的阖府上下不得安生,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亏得岳钟琪机敏,竟设计擒了首脑,如今正押解回京——出了这等大事贝勒自是不得闲的。”
说罢,才回头看一眼红玉,见她对此甚觉无趣,便拉了她的手,仍没事儿人一样出来看戏,谁知越是这样越是看得我们家少爷心如刀绞。
英琦虽说的轻描淡写,但刚刚平静下来的京城却早已被“曾静投书案”搅了个天翻地覆,“春福堂”那是什么地方?如今三教九流谁口里不说两句内幕以显派一下自己的道行深厚?芳儿犹可,唯独灵儿年幼,听见这些便十分来神儿,只管凑上去听个热闹,便被芳儿斥责了几次亦未能改。这日恰好和贝勒府又来轿子,说接芳儿去,灵儿赶紧打点行李,忙不迭的跟了出来,芳儿也笑:“也好,上那里住几日才清净,若都这样疯传胡说的,毕竟天子脚下,那天被抓去割了舌头,你才不憨玩去了!”
到了贝勒府,两人却觉得气氛肃穆,全不似往日来时丝竹歌舞具备,昆弋两腔连台,连平日嬉闹的家下人等也都肃穆谨慎起来,那灵儿便道:“姐姐快看,连贝勒府都变了样,可知那些人并不是胡说,定是出了比弘时还大的事!”
这话唬了芳儿一跳,忙道:“快不许这么说,这几日真是越发的没了章法,这里虽不像春福堂人多嘴杂,但难保没有一两个有异心的,万一叫人听了去,我们草芥一般的人,自然没人追究,可贝勒呢?”
灵儿这才蔫儿了,半日才说:“那我以后说话小心就是,只你的贝勒在跟前时才说,总成了吧?”
“更不成!你我什么身份?贝勒什么身份?倒一口一句‘你的’、‘我的’,不让别人笑掉大牙,我自己也觉得寒碜……”
正说着,弘昼已从内室迎出,笑道:“这几天且觉得茶饭无味、夜不安寝,见了你们,倒觉得主心骨来了!”
芳儿听了莞尔一笑,灵儿却忍不住打趣道:“刚跟我们家姑娘说起贝勒离不了她呢,她偏不信,倒把我好一通数落,贝勒爷可要为小女子做主啊!”
弘昼笑着捏住灵儿的鼻子轻轻扭一扭,说道:“做主,当然做主,只不知道灵儿想要些什么?只要不摘星射月,我便设法与你弄来可好?只是如今已经略备薄酒,咱们先罚你姐姐抚琴,与我们助兴可好?”
灵儿听见这样,便十分兴起,几人来至园中,仍上了淑芳亭,果然已摆好一桌精致菜肴,旁边亦有一副古琴,弘昼笑道:“有劳姑娘了,日日听你抚琴,早想将此琴赠与佳人,只是我跟这琴缘分未尽,来日必寻一把更好的给你!”
芳儿听见他说的这么珍重,便坐于琴凳之上,笑道:“我倒要看看贝勒这宝贝是把什么好琴?”
说着轻轻弹拨,果然宛如流水裂石之音,清脆异常、意蕴悠远。便笑道:“贝勒家果然好琴,我等风尘女子,怎么配如此厚赠,只得每次来时赏玩,便感激涕零了!”
弘昼笑道:“才几日不见?又跟我说这样外道的话,莫说一把琴,就是世间再珍贵的东西,芳儿说句喜欢,我便是粉身碎骨也给你弄了来,只这把‘绕梁’来历不凡,又是我生母当日最爱之物,如今赏了我,自然不敢转送他人。”
芳儿还没来得及搭话,在那里大吃大嚼的灵儿却笑着说:“就说贝勒最爱逗小孩子玩,‘绕梁’是春秋名琴,今人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语,便是出自此琴。可惜楚庄王为此琴竟然连续七天不上朝,把国家大事都抛在脑后。王妃樊姬比出夏桀酷爱‘妹喜’之瑟、纣王误听靡靡之音,因而失了江山社稷的例子来。他才命人用铁如意去捶琴,琴身碎为数段,那万人羡慕的名琴‘绕梁’便从此绝响了。如今贝勒欺负我们没见过好东西,倒抬出这样有名的东西来吓唬我们!”
弘昼听她口齿伶俐,且把典故说的这样好,便亲自斟酒递在灵儿手里,又倒一杯给芳儿,这才笑道:“灵儿说的有趣,这一杯敬你,喝完了再告诉你缘故!”
三人一饮而尽,弘昼便笑道:“灵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说的故事其语源于《列子》:说的是周朝时,韩国著名女歌手韩娥去齐国,路过雍门时断了钱粮,无奈只得卖唱求食。她的歌声在空中回旋,如孤雁长鸣。韩娥离去三天后,其歌声仍缠绕回荡在屋梁之间,令人难以忘怀。其后一位叫华元的人制‘绕梁’献给楚庄王这才有了灵儿刚才说的故事。”
芳儿听说,便笑道:“即便如此,那古琴早已毁了,即便没有遭铁锤之祸,年代这样久远,只怕木头都朽了,怎么可能流传至今?”
“姑娘所言极是,只是这把琴因绕梁雍门之传说,由皇阿玛当日遍寻名家仿古意制得,用以见证皇阿玛跟我母妃的一段生死之情,如今物是人非,只这把琴雍容淡然、琴声依旧,然人已老去,因此才将这琴赏了我,是为不辜负大好时光之意。”
“人都道荣华富贵是好的,岂知既温饱必思**,富贵如帝王又何来常情?”芳儿说罢,嘴角流露出淡淡蔑视之笑,便不再多说,只用心抚琴,一曲《长相守》听得弘昼眼眶发红,只得站起来装作赏玩风景,这才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曲终,亭中众人皆沉默,灵儿见无趣,便撒娇笑道:“原说来了要满足我一个愿望,如今听了姐姐抚琴,竟没人理我了。”
弘昼便笑着转身道:“可是想好要什么了?”
灵儿笑道:“不难、不难、罚贝勒给灵儿讲个故事就可以!”
“什么故事?”弘昼倒是一脸慈爱。
“就是那个‘岳钟琪设计诱曾静’啊!如今京城都传开了,比说书的讲的那些陈词滥调还好玩许多,贝勒必定知道,快讲来听听!”
弘昼一听就笑了:“小妮子真是人小鬼大,多大个年纪竟爱听这些个,如今在我府里倒也罢了,我便当个说书的先生讲给你听,你出去了可不许学给别人,听懂了么?”
原来弘昼此次接她们来,便也又为此事,如今闹腾的竟比弘时之死更烈,且中间又夹杂着反清复明、又夹杂着允禩等人的太监发配途中沿途散布“所谓雍正帝改诏纂位,毒死康熙帝,逼死皇太后,以及杀兄屠弟等言论”,更比雍正初年来得更为凶险,若处理的不好,不仅是皇位更迭之虞,若成了势,只怕这大清江山也要被那些江南士子动摇了根基,如今虽说已抓到主犯曾静,并着宝贝勒协同审理,但山雨欲来之时,谁能保得住不被无辜牵连呢?
从此后一场浩大的**兴起,后世评论者多认为:雍正之前,对清廷持异端的知识分子还是有一定生存“自由度”的。然雍正七年的“曾静案”,使吕留良获罪并铸成满清第一**,从此,清廷对江南士子由武力镇压转向思想统制,这一“思想统制”的结果,终于转移了满清一代士风、大大加强了读书人的奴性。其流弊,亦影响深远。
当然,这都是后话,此时淑芳亭上的几个人又能懂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