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牡丹初露寂寥意
子都听见芳儿夸赞,笑道:“但不知姑娘说的是那一出?”
“前儿月下听子都唱《长生殿》,觉得意境竟是从未见过的好,这次回去便趁空,将那词看了,果然觉得口有余香。”
“正所谓南洪北孔,这《长生殿》亦与你家先祖曹寅老先生颇有渊源,”子都说话柔声细语、慢条斯理:“这戏原自洪生的《沉香亭》而来,他更发展了著名的《琵琶记》中对比的手法,使宫廷内外、朝野上下、天上人间交相辉映,曲辞优美,恪守韵调,贝勒常称其不仅是‘台上之曲’亦是‘案头之曲’。”
芳儿听得有趣,便笑道:“听子都说戏,果然更有趣了,只是不知道你说的与我家先祖有关又是何意?”
“此事说来话长,康熙四十三年,曹寅老先生见江南总督张云翼邀请洪昇在兵营上演《长生殿》,这时曹老先生的《太平乐事》剧作也已创作完毕,并请洪昇为他作序。”
芳儿笑道:“这原是听见过的。当年邀请洪昇到江宁织造府上演《长生殿》,直演了三天三夜,说是直到如今还传为江南佳话呢。”
子都看一眼弘昼,见他亦不反对,便继续说道:“其实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日曹寅老先生为了表示他对洪昇的崇拜,他事先抄录了两本《长生殿》剧本,上演时,一本放在洪昇面前,一本放在自己的面前。他们一边看,一边饮酒,一边评论文辞与唱腔,这是洪昇从未享受过的豪华待遇。”
芳儿笑说:“听你一说,我倒想起那晚月下之戏,虽不及当日盛景,然情同一心。”
子都听见这样说,便与弘昼点头一笑,继续说道:“哪知天妒知音,本是伯牙与子期之千古佳话,谁知演完之后,洪昇在回家的路上又遇朋友相邀饮酒。在嘉兴乌镇登船时,洪昇因酒醉而脚下踏空落入水中。就这样,一个这样大才竟这样去了!”
“却是可叹……”芳儿沉吟道:“偏又是酒醉失足落水而死,这人岂不又是李白转世?”
众人听见这样说,竟都拍手称妙:“果然是芳儿姑娘兰心蕙质,这样一说倒真觉得有些意思!”
子都亦沉吟道:“果然如此,竟真是天意难违,可巧这《沉香亭》原就是写的李白。”
众人都道:“快说来听听!”
子都笑道:“这‘沉香亭’原是唐宫中的亭名。开元中,正值沉香亭前牡丹盛开,唐玄宗与杨贵妃赏花作乐,命供奉翰林李白写新乐章,果然李白正和几个文人畅饮,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李龟年只好叫随从把李白拖到马上,到了宫门前,又用几人左扶右持,推到唐玄宗面前。忙乱一阵,李白才从醉梦中惊醒。唐玄宗叫他快作诗助兴。李白微微一笑,拿起笔来,不到一炷香工夫,已经写成了《清平调》词三首。”
众人轰然叫妙,弘昼便笑着说道:“可巧前日有内务府送来两株牡丹,如今也还赏玩得了,再晚几日怕是没得看了,且去园中赏花可好?”
芳儿却道:“倒是在这里坐一会子,听子都细细的把《沉香亭》唱了倒也罢了,想那牡丹虽天香国色,却也一样有容颜老去之虞,如今若真去看了,反而徒生悲悯之情,原是‘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若真见了残花败柳之态再被东君厌恶了,岂不扫兴?”
弘昼笑道:“偏是这丫头牙尖嘴利,我再说她不过,‘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果然不止是花,连人也要生逢盛世方不辜负大好春光,若都这样使奇巧末技,虽然得延花寿,但毕竟生不逢时,落得个‘风霜刀剑严相逼’的境遇,倒更自苦了!”
说罢,向芳儿一笑,坐上的人自然都懂这话的意思,便都举杯畅饮,只管享眼前之乐了。
但懂得享眼前之乐说虽容易,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如今英琦大婚,富察家本不欲再兴师动众,因此英琦母亲的生日便又从简,只叫内眷至亲来府上喝酒、听曲而已。想想从初见到分离,才只一年便已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曹霑此时的心情也五味杂陈。而红玉却仍然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纪,想着英琦姐姐这一来,自是又可以像去年那样开诗社了,因此竟兴奋的一夜未曾好睡。
步入园内,仍是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只是今日并去驾船,红玉便笑问少爷道:“可还记得去年这些破荷叶的事?原以为留得残荷便可听雨声,偏你们今儿这个不在,明儿那个不在,白留着残荷了。”
香雲听见,笑道:“去年作诗的确有趣,还记得妹妹‘口角噙香对月吟’之句,倒不知今年又有什么新鲜花样叫我们玩。”
正说着,小丫头来说:“水榭里摆下了茶点,叫哥儿姐儿们去喝了茶再玩。”。
我们来时,英琦已在亭内坐着,正跟傅恒说话:“听见你跟着霑哥哥进益了不少,便照着园内的风景给母亲做首诗可好?”
傅恒也是有慧根的,只略想想便说道: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英琦听罢,喜之不尽,抬头恰好看见我们进来,便说:“果然进益了!果然跟着霑弟附学,更有一日千里之感。”
众人还待寒暄,夫人便已派人来请,英琦笑道:“母亲在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咱们几个在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还是跟姊妹兄弟们一处才觉得畅快。”
吃了饭点戏时,众人便一定先叫英琦点,英琦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等老年人开看的热闹戏文,夫人自是欢喜,但知道这班孩子们都不爱这热闹戏,然后便命红玉点:“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我巴巴的唱戏摆酒,只为你们一乐,还像家里那样拘着不成?”这话说的大家都笑了,红玉便依着自己爱听的点了《豪宴》、《乞巧》、《仙缘》、《离魂》,刚放下戏单,早先点的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便扮了上来。
霑哥儿一见又是这样热闹的,便道:“只好点这些戏,太热闹了些。”
英琦回头笑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这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
霑哥儿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
英琦便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霑哥儿听了,称赏不已,又赞英琦无书不知,偏红玉道:“姐姐这才大婚,便也学得别的福晋去吃斋念佛了,可不知宝贝勒依你不依!”
霑哥儿却分明看见英琦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只是她是个隐忍惯了的,少不得还是勉强笑道:“妹妹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
说的大家都笑了,于是大家看戏。霑哥儿却已留意到英琦今日气色不对,偏《豪宴》乃明末戏曲家李玉《一捧雪》传奇第五出。剧云:明太仆寺卿莫怀古有九世相传的玉杯“一捧雪”,严世藩闻而索要。莫给以赝品,为门客汤勤告密,遂遭大祸。老仆莫成代死,侍妾雪艳刺死汤勤后自尽,莫怀古匿于戚继光家。后严嵩倒,怀古复职,莫成雪艳皆得昭雪。《豪宴》写莫怀古因补官到京,以世交拜谒严府,游览苑宇,观赏古玩间,向严世藩推举精于古玩鉴赏的汤勤。严世藩立招至,众人纵酒为乐,且观看《中山狼》杂剧,似有隐射婚姻不幸的意思。
戏班教领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众人皆沉溺于剧情,惟英琦入戏最深,似有悲戚之状,看完了,又特特命人打赏。
及至第二出《乞巧》,原是《长生殿》精彩章节,也叫《密誓》,写唐玄宗宠幸贵妃杨玉环,终日游乐,将其哥哥杨国忠封为右相,其三个姐妹都封为夫人。但后来唐玄宗又宠幸其妹妹虢国夫人,私召梅妃,引起杨玉环不快,最终两人和好,于七夕之夜在长生殿对着牛郎织女星双星之下设誓:“愿生生世世共为夫妻,永不相离。”
看至此,霑哥儿便见英琦偷偷抹泪,似有难言之隐被触动的模样,再看英琦之母,早已偷偷的向女儿使个眼风,母女俩便借故去秋爽斋内吃茶。
霑哥儿心里暗暗叫苦,弘历之淫,京城便知的,说好听了是风流多情,但天家子弟,这样又算不得是错,只是苦了眼前这贤德的好姐姐,唯有自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