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寺的历史,据说有七八百年了,在它之前,这地方就有一座建筑,具体是什么已经无法考证。清泉寺人杰地灵,虽没出过什么得道高僧,但只要来过这座寺的人都会说,真是个好地方,素斋好,茶也好,幽静清雅,在清泉寺当和尚,算得上是美差事了。
这些都是人们在外的传言,只有真正知道清泉寺来历的人,才明白其中原因。
清泉寺,清泉寺,顾名思义,它是为了守着一汪泉眼而建的。其实说是泉眼,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洞口,不断往下滴水,千百年来昼夜不停,从不干涸。这水从哪来,无人知晓。有人说是雨水,有人说是地下水,还有人说这水是山神的神水,喝了能让人返老还童,长命百岁,但不管怎么说,都没有人敢凑上去尝一尝,因为那泉水太干净了,举起来的一小洼,美的如梦似幻,有如晶石。
“其实到没有人们说的那么神,”慧泉说,“只不过是能让人失忆的水罢了。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
能让人失忆的水,忘川水,大多数的传说中人们叫它孟婆汤。
“所以,几百年前的那个侍酒者发现了泉眼之后,就建了清泉寺,守着它。至于为什么会建成一间寺院,是因为发现泉水秘密的人不敢拿自己试这水,可出家的僧人就不一样了,跳出红尘外,不在五行中,即使把出家前的往事全忘了,别人也只当他们一心向佛,不谙世事。”
还真是侍酒者的作风,自己不当试验品,拿别人却不当成一回事。皱了皱眉,我问慧泉:“那人最后怎么样了?通过仪式了么?”
慧泉摇头,说:“那人控制不好忘川水,酿酒这事,本来就是复杂精妙的,忘川水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味主料,其他的要是搭配不好,照样白费。”
我疑惑,“清泉寺都建了好几百年了,难不成他还生了儿子,一代代的传了下来?”侍酒者们家族一代代传承方法和技艺是常有的事,可是和尚怎么传?
慧泉忽然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噗”的一下笑出了声,之后就笑个不停。我让他笑的有些发毛,就催他:“怎么回事,快点说。”
虽然帅哥的笑脸很好看,可被帅哥嘲笑却不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
“你以为所有的侍酒者都是家传的?”慧泉慢慢缓过劲来,说:“那人从这座城中的弃婴里挑选继承者,从小就在寺里养着,表面上看起来是寺中的和尚,实际上每天研究怎么用忘川水酿酒才是主业。”
“可是几百年里,从来没听说过有和尚通过仪式。”如果忘川水真的有那么霸道的力量,为什么“神”会没有选上它酿的酒?
“这个说来倒是很遗憾,”慧泉冲我眨了眨眼,说:“第一代发现泉水的侍酒者,因为不清楚泉水的作用到底有多大,能维持多久,每天都围着泉水转悠研究,时间长了就受了水气的影响。慢慢地,生性变淡薄,酿酒的欲望也与日剧减。于是就赶忙挑选了继承人,传了自己毕生所学后,也几乎忘尽了自己的前尘。”
“后来的几百年里,这种状况不断出现,每一代的侍酒者都会变得越来越薄凉,甚至不带一丝人情。不过这几百年他们倒也没浪费,忘川水作用太强,即使是气味,闻久了也会让人忘掉一些东西,所以那口泉眼就被封了。一丝气味也透不出。只有每一代清泉寺的侍酒者,才有机会去取泉水。”慧泉用他那双美丽的细长眼睛看着我,“三天前我去取的泉水,没想到今天居然还被你从身上闻到了,许清眸,我到真是低估了你。”
我摸了摸鼻子,没看他。“你继续说。”
慧泉却话锋一转,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清泉寺的素斋这么好吃?”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前后问的也太不搭调了,说着泉水,怎么忽然就跑到吃饭那去了?没好气的说:“我怎么知道,也许是山上空气好没污染,又不用农化肥吧。”
慧泉轻轻的笑了,“你说的那些,只是常人看到的。实际是受了忘川水的影响。”
“那泉眼不是给封了么”我说,“一点气味都流不出来,怎么影响的?”就算是再笨蛋的侍酒者,也不可能用忘川水去给菜浇水吧,而且侍酒者里怎么可能有笨蛋。
慧泉看着我,只是笑,不说话。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让自己吃惊到不行的可能。
“难道...你是说...不,不会的,连城山这么大,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慧泉却无视我的惊讶,点了点头。
“一下子就想到了,不愧是蒋蓝秋身边的人。你猜的没错,用忘川水酿酒的容器,就是连城山。”他重新端起茶盏,揭开盖,嗅着茶水的清香,说:“这么大的容器,要说密不透风,倒也是牵强了。连城山草木本就受忘川水熏染几百年,早就有了精华。来清泉寺的人都说这幽静,实际上是因为泉眼就在寺里,茶好喝,饭好吃,也不过是因为容器里透出的一丝丝灵气罢了。”
我有些被惊到,于是也慢慢地走到慧泉面前的蒲团上坐下。这真是太让我吃惊了,从来没听说过,能有人用如此巨大的容器来酿酒,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我简直不能想象。
“慧泉”,定了定心,我决定一次问个彻底,“你说山是容器,忘川水是主料,那么,那么酿出的酒呢?酒,你从哪取?”所有的侍酒者都能完美的控制自己的容器,不管是加入材料还是取出酒液,可是山要怎么取?这山上小溪泉眼何止百个。
“你以为容器是什么?”慧泉又问了我一个问题。
“容器就是收集、储存材料,之后酿酒用的东西。”我乖乖回答。
“呵呵,看来蒋蓝秋他还是有很多东西没教你。”慧泉若无其事的说出了那个名字,却让我瞬间变了脸色。
我上前一把抓住慧泉的僧衣,急切的想从他口中知道那个人如今在哪里。“你说他来找你要过忘川水,然后呢?他还再来过吗?还来找过你吗?你们都是侍酒者,那次仪式,那次仪式之后你见过他吗?”
慧泉神情淡淡地,轻轻说:“我没去那次仪式。”
“什么?”我又愣住了,还有侍酒者不想去仪式?已经很久很久没出现被认同的酒了,所有侍酒者都拼了命一样的争取机会,可慧泉为什么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我想我那时的表情一定充满了不解和不置信,慧泉表情依旧淡淡地:“因为不想去了。”他说话的语气淡漠得仿佛仪式和他无关,说出的话却人任性得好像一个孩子。
“我、我不明白,忘川水那么霸道的力量,这违背自然规律,天然出现的‘材料’不是最难得的么?你去了一定会被选上,不,你几乎已经被选上了。”我激动的看着慧泉,他怎么能这么淡然,他知不知道,别的侍酒者为了得到强大的“材料”都能做出些什么来,连那个人都...连他都.....
慧泉拍了拍我的手,让我从新做好。那双依旧清亮的眼中,透出的事早已看透尘世的漠然。他继续说:“上一代的侍酒者,在将近60岁时才找到我这么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别惊讶,我的确是被父母丢在了清泉寺,只不过让他碰巧捡到了。按规矩,所有的继承人都得在寺里从小接受酿酒的教育,可那是以前,现在这个时代,绝对不允许寺院这种地方养孩子。所以我才会被送到福利院。当然。一直到我成年,都会定期到清泉寺来接受酿酒的训练。所以我这一代的侍酒者和几百年中的所有继承人都不一样。"慧泉脸上浮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我多接触了十八年的尘世,换句话说,我的大部分人生都是在尘世里度过的。思考的方式,行为习惯,甚至喜欢的物品,都与前几代大不相同。上一代曾经还惋惜,这一代又不可能把酒酿成了。”侍酒者们害怕的事情有很多,其中一项就是酿酒方法的改变,如果一步做错,那么前面所有的努力都可能化为泡影。
“可是,”慧泉笑得轻蔑,仿佛我们谈论的不是酿酒,而是如何处理一件垃圾,“可是他临死前恐怕都想不到,就是我这个最不合格的侍酒者,却把酒给酿成了。”
我完全的呆了,慧泉成功了?那样巨大的容器,那样强大的“材料”,再加上几十代侍酒者们沉淀下的精华,几百年的酿造与灵气,我的天,他酿出的会是什么酒?如果三年前的仪式他去了,那蒋蓝秋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他。
“你是、你是什么时候成功的?”我声音有些发抖的问他,手也慢慢的松开了他的僧衣。
“呵呵,就在刚上山的第二年。”慧泉说得轻松。
“二十岁,”我低语重复,“二十岁就成功了...我的天。”如果慧泉说的是真的,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毫无疑问,是一个天才。仅仅在接受了两年的正式训练之后就成功的控制了忘川水,这简直是奇迹。
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冒了出来,我死死盯着慧泉精致如玉的脸庞,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微凉的秋风吹了进来,带了些寺中独有的檀香味,窗前的八角琉璃风铃轻轻的响了一下,清脆悦耳。我忽的就有些想哭,为凌君,也为慧泉。
“慧泉,你是不是亲自试了忘川水?”慧泉这种淡定,这种疏离,还有对凌君这些年的冷漠,我想不出第二种理由来解释这一切。
“是,”他轻轻点了点头,淡然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前面那些侍酒者,没有一人敢亲自试验,也许他们也没有什么值得忘的东西。”慧泉宽大的僧衣在风中轻摆,衬得他满目妙相。“可是一个在尘世呆了十八年的人,即使是侍酒者,也不能平静的来接受这种注定被忘川水影响的命运。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大概是很痛苦吧。”
“那你,你就不想想凌君吗?她那样喜欢你,连你当了和尚她都跑上山来看你。五年了,慧泉,一个女子一生有几个五年能用来等人?”凌君这些年心中一直有这个男人,可他却早就把她忘了。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么残忍?
慧泉一直抚弄茶盏的手不动了,他低垂了眼睫,安静美好得如同一副远山的水墨画。“你也是懂酿酒的人,见过的侍酒者们,有那个不是为了酿酒陪上了自己的一辈子吗?慧泉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从我被上一代选上时,后面的一切就都安排好了。尘世十八年,寒灯数十载,我必须回来继承清泉寺,守着忘川水,守着连城山。”
“我不明白,”我摇头,满目的不解,“不想回来,不要回来就好了,不想做侍酒者,不做不就好了,除非你想通过仪式,得到神的赏赐。”
慧泉的手忽然猛烈的抖了一下,他扶住额头,秀丽的眉皱了起来,好像头很痛的样子。我赶忙凑上前去,问:“你怎么了?头疼吗?”慧泉冲我摆了摆手,好像没事的样子,可脸色却变得很不好。
“许清眸,这样叫或许有些疏远了,可以叫你清眸吗?”慧泉问我,苍白的脸上,有迷茫,有祈求。我点点头。”
“好,那我就把我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你。”慧泉露出一个笑,美得如同悠远的连城山,那么的不真实,“因为我其实真的,真的不想忘。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有一个知道所有事情的人在,我就会很安心的接受所有的一切。”他抬眼看向内室床上甜甜睡着的凌君,说:“有一个帮她记着的人在,留着她想留着的东西,也应该能满足了。”
上山的第一年,我研究酿酒时受到了忘川水的影响,对于尘世的思念也慢慢的,变得没有那么强烈。听上一代跟我说,第一年凌君上山找过我,不过被挡了回去,因为怕我会忍不住和她下山跑了。
第二年,虽然生性变得更加薄凉了些,但对凌君的思念还是止不住。上一代的侍酒者在去世之前,万分的放心不下,所以为了让他放心,也让我自己放心,我亲自试了忘川水,把自己的前十八年忘得干干净净。没了记忆,心更静了,老老实实呆在寺里酿酒。这些都是上一代告诉我的,他说他对我有愧,可再有愧又能怎样,忘了的东西已经找不回来。
等到第二年凌君再上山找我时,我已经不认得她是谁。那是她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还记记得,失望,伤心,愤怒,祈求。然后她丢给我一本日记,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来干什么,就看了那本日记,呵,那好像是我高中时的东西。
所以,忘了的一切又都回来了。不,这么说也不对,我就像看着别人的故事一样,看着那本单纯的没有酿酒的日记,看着曾今的自己写下的美好,对凌君的爱恋,还有对已经决定好了的命运的不甘。可又能怎么办,我不能离开清泉寺,我的性子已经薄凉得伤人了。
凌君以后每年都还回来,只有和她聊天是,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还有感情。我努力地想扮演好日记里的那个自己,很累,也很失败,凌君每次从我这走的时候都带着一脸的伤心,虽然她一直笑,可我知道,她其实是想哭的。
我就这样在凌君和忘川水之间挣扎了三年。
虽然在上山来的第二年,酒就酿成了,但却不完美。至于为什么酒会酿成,呵,可能是从来没有侍酒者喝过忘川水,没有一个侍酒者以自己的记忆为代价去试验酿酒的方法。所以,当第一个侍酒者十八年的记忆别抹去时,容器就吸收了这一切。
之后的三年里,我一边变淡漠,一边在凌君面前扮演着以前的自己,这种反差对于侍酒者的影响非常之大,酒也就变得越来越完美。酿酒这种精妙的事,只要出现一点影响,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而最可笑的是,明明是让人忘记的酒,明明是让人变得不像人的酒,酿成的必要条件却是侍酒者的记忆,和对某样东西的向往与追求。
所以清眸,蒋蓝秋来找我要忘川水时我就给了他。我那时简直恨透了忘川水,看到其他侍酒者为了这种东西来清泉寺,我负气的也想让他变成我这样,酿酒,简直是时间最不幸的事。
然后就到了今年,凌君带来了你。我原本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凌君也喝忘川水。因为我舍不得,这个让我还能保留最后一点人性的女子,即使不能和她在一起,我也希望每年一次能见见她。
可是凌君却带了你来,你手上又带着蒋蓝秋的“容器”。清眸,让我下了决心的其实是你,我不能让忘川水再存在下去,这种不应该出现的东西,就是祸害人的。我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到死都必须在清泉寺里守着忘川水,守着连城山,我也不能就这样看着凌君因为我的关系,白白浪费掉自己的青春,女子昭华易逝,她应该找一个好人家嫁了的。
清眸,你能想象么?我是真的倦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凌君把我忘个干净。尘归尘,土归土,忘川水也在我这一代停止吧。
至于仪式,对于我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吸引力,我本就不是自愿来酿酒,半强迫着放弃了自己的一切,我为什么还要向“神”献上含着我记忆的酒?
所以,都忘了吧,从凌君的生命力把我的痕迹全都抹去,慢慢的,忘川水也会让我再一次把凌君忘记,再一次让我们成为两个陌生人。
清眸,“神”其实是狡猾的,“神”或许喜欢一边喝着佳酿,一边看我们这些人挣扎。
听慧泉说完这一切,我脑中一片空白,我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只是看着慧泉,看他依旧年轻美丽的脸,依旧淡然宁静的眼,依旧波澜不惊的神情。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慧泉将要给凌君喝的是什么。我明明可以阻止凌君喝下忘川水,但我没有。因为一切真的就像慧泉说的那样,把一切都忘了,对凌君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我想问慧泉,他难道是想告诉我,只要和酿酒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变得不幸吗?
呵,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和他都是已经不能回头的人。慧泉选择放弃,而我却不得不一直这样走下去。
大约两个小时后,我和凌君下了山。慧泉说完那些话之后,就出了禅房,直到我们离开都没有回来。不见也好,这两个人从此不再相见,是对彼此都好的事。
凌君一边走一边抱怨自己怎么睡着了,还落得要借人家和尚的禅房,真是丢脸。我笑她,明明还说我是吃货。自己却抢了和尚的床。
凌君嘻嘻笑着说:“要是个帅和尚,那我也赚到了。你不知道,方才我做了个梦,梦里一直有个可帅可帅的和尚跟我挥手来着,我就想跑过去跟帅哥一亲芳泽。可没想到越跑越远,之后再也看不到他了,就醒了。”
“你个没出息的,连和尚也不放过。”我伸出食指,点了下她脑门,“与其天天做这中花痴梦,还不如赶快把自己給嫁了。”
“不着急不着急,我可是畅销货,明天就领个帅哥来给你看看。”说着,她快步跑到我前面,转过身来喊:“清眸,你快点,再磨磨蹭蹭的,太阳可要下山了。”
我慢慢沿着寺前得石阶往山下走,耳边又想起了寺里的钟声,一声一声,悠远绵长,在静谧的山林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