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了八月十五,这个普天同庆的月圆之日对我来说却是抹不去的伤痛,十多年前的月圆夜我失去了全族的亲人,去年的月圆之夜,我放弃了墨哥哥。
宫里每年都有宴席,虽说是皇上和太后宴请皇族之人与朝廷重臣,但宴席中的歌舞是歌舞司精心准备,精彩异常,同去伺候的宫女们便能一饱眼福,而在那天,宫里也会特许宫中每个人都能去明渠放河灯,为宫外家人祈福,所以每年,对于谁留下当值,是个很棘手的问题。
刘公公今年又在为这个问题头疼,他被一群宫女围着,都有着各自不想留下的理由。
待他从重重包围中终于挤出的时候,我快步上前,叫住了他。
我还未说话,他便颌首一笑:“冷月姑娘放心,皇上对你甚是看重,你一定不会留下的。”
因为上次善喜的事情之后,皇上对我反而更加信任,所以这个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见到我,竟也客气不少。
我行了个礼,笑道:“刘公公误会了,冷月是想求公公今夜让我留在龙吟殿当值。”
刘公公一怔,说道:“这……人人都想去畅音阁,你怎么反倒自愿留下?”
我说道:“冷月第一次在宫中过中秋,往后的日子还长的很,与其让其他姐妹们担着一口气留下,也让公公这样为难,还不如我主动承担,解了公公燃眉之急呢?”
刘公公松了口气说道:“冷月姑娘果然是识大体的人,怪不得连轻易不信旁人的皇上也……”
许是觉察自己多说了话,刘公公住了口,打着哈哈含糊了几句便走了。
我望着兴高采烈的其他人和远去的如释重负的刘公公的背影,心中却是酸涩与愤恨,让我在父母族人死忌的时候看着你们,看着我的仇人热热闹闹的举家团聚,歌舞升平,我做不到。
我望着龙吟殿中的那把龙椅,默默的说道:“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也会在团圆的日子里如坐针毡。”
按照规矩,去宴会前,皇后要先到龙吟殿,再与皇上一同去。
皇后今日穿戴比之上次隆重的多,她穿着皇后朝服,显得贵气十足,端庄万分。
皇上却是没有正眼瞧皇后,只是说了一句:“到了就走吧。”便不理皇后,径直离开。
皇后的眼中强忍着泪水,仍是保持着微笑,转身跟在了皇上后面,却是一个不稳,身子踉跄了一下,我连忙扶住她,她见是我,笑了笑,却是凄凉无比,其实皇后长的极美,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皇上却就是不待见她,凤鸾殿俨然已经成为一座冷宫。
皇后的手冰冷,却在我手心稍微停留了一会便倔强的放开,又去追皇上的脚步。
皇上与皇后走后,龙吟殿便一下冷清许多,我正是需要这份冷清。
我拿出偷偷准备的河灯,点燃后放在盆中,置于屋外,抬头望了望圆月,这轮圆月和十多年前一摸一样,盯着盯着便觉得双眼湿润,清晰的圆月也变得模糊,可这模糊的圆月中,我分明瞧见了爹和娘。
爹娘微笑着看着我,什么也不说,我站起身子,伸出手,想要抓住月中的人影,却是我走一步,爹娘也远去一步,我急急的奔向爹娘,也不知追了多久多远,直到泪水流干,人影散去。
爹娘,你们一定是让我快点为你们复仇,让你们沉冤得雪。
畅音阁热闹的声响传来,烟花灿烂,黑夜变白昼。
我冷笑一声,往回走去。
刚走近龙吟殿,我便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要不是我有武功,这脚步声根本听不见。我警觉的躲到一旁,瞧见一个人影正在龙吟殿前徘徊,夜色黑,又离的远,我只觉得这个身影熟悉,却看不清是谁。
我轻轻靠近他,手缩在袖子里,紧紧握着棉针,厉声问道:“是谁!”,人影并不说话,待我正要发出棉针时,那人转过头,我清楚的瞧见了人影是谁,忙藏回棉针,行礼道:“皇上.”
皇上静静的瞧了瞧我,说道:“怪不得在畅音阁瞧不见你人,竟是留下来当值,怎么你不喜欢去那里么?“
我摇头道:“总有人要留下来当值的。”想了想又问道:“皇上怎么回来了,宴席散了吗?”
皇上并不理会我,只是拿起手中的酒,咕噜噜的往嘴里灌去。
那个平日里冷酷无情,骄傲自负,放荡不拘的皇帝,现在瞧起来,竟是那么的落寞。
他低头瞧见我放在盆里的河灯,问道:“你在为家人祈福?”
我点头称是。他脸上现出一丝期待,说道:“好,能为家人祈福,很好.”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也不再说话。他已经微微有些醉意,又说道:“冷月,你可想你娘?”
我心中一颤,由他问起我娘,我的心中又是一阵刺痛。他也不等我的回答,继续自言道:“是啊,这世间哪个孩儿不想自个儿的娘。可有些人却连想的资格也没有。”
我越发不明白他的意思,轻声问道:“皇上怎么了?”
他将手放在我的唇上,嘴里嘘了一声,自己又说道:“别说话,就让我说。冷月,朕其实很羡慕萧墨,有一个愿意保护的人,可是朕却什么也没有,不,是想保护却保护不了。朕是一国之君啊,说是天下都是朕的,可是朕这个皇帝做的窝囊!”
说着将手中的酒壶狠狠往地上摔去,瓷器酒壶破碎的清脆响亮。
我静静的看着这一切,蹲下身子收拾起残破的碎片,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仇人是那么的让人……心疼,我甚至听到了他心破碎的声音,就和这无法复原的酒壶一样,散落一地。
我甩了甩头,赶走残留在脑子里的想法,握着破碎的瓷片,我暗暗割伤自己的手指,我要让痛楚提醒自己,对于自己的仇人,不能有怜悯,不能。
手指间留下的血滴总算洗清了脑子中不该出现的念头,我吐了口气,正要起身,却被人一把拉起,拽过我的手指,说道:“收拾它做什么?这么容易弄伤自己,怎么能做好内侍宫女?”说完掏出怀中明黄色的帕子,替我擦干,包好。
我愣愣的望着皇上做着这一切,开始怀疑,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与皇上长的很像的陌生人,他不是皇上,不是。
包好之后,他抬起头,朝我一笑,他本就很少笑,总是给人不能亲近的感觉,纵使笑也是虚假的敷衍,可这个笑,却是那样的真心与欢娱。
我抽出手,说道:“奴才罪过,怎么能让皇上为我包扎。”说着要扯下帕子。他一把按住,说道:“你若扯下,才是有罪。”
我只好停手,他又笑着说:“包的还不错,是吗?”
我不置可否,他却又是未理会我的反应,只是说道:“还有河灯吗?能否借朕一个?”
我点点头,从屋里又拿出一个,他接过后,也学我的样子,放在盆子中,没有水流,两个河灯就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只有灯中点燃的烛火在一跃一跃。
我说道:“皇上,亲人祈福本应放在明渠,随水流流出,这放在盆中,流不出去,奴才不敢保证会有用,皇上为何不去明渠放灯祈福?”
他没有回答,反问我:“那你为何置于盆中?”
我答道:“奴才今日当值,不敢离开,况且,况且亲人已逝,也不必挤去明渠。”
他的眼中似乎黯淡了许多,轻声说道:“那朕就更没错了,朕祈求国运昌盛,百姓安康,又岂是小小河灯能承载的,所以要纪念逝去亲人,也只能远离明渠了。”
原来他也是在纪念逝去的亲人,只是他是皇帝,想要纪念的亲人,也必定是皇亲贵族,为何要偷偷的在这十五之夜放灯纪念?
他又仰头长叹,说道:“每年十五,皆是朕最痛心之时,可是朕不能言,还要强颜欢笑于人前,做这傀儡的皇帝,赏这歌舞升平的灿烂美景十多年,今朝终有河灯寄托,总算是聊以慰藉。
低下头看着我,我发现他竟是泪光点点,双唇微颤。
看着他眼中的泪水和痛楚,我该感到莫大的快乐,即使这痛苦不是我给的。
我也改庆幸终于取得了他的信任,虽然他是醉酒之言,虽然并没有说出他痛心的原委,但是他已经对我完全没有了戒心。
所有的这些,都应该让我欣喜若狂。
可为什么,我却有一种冲动,想为他拭去泪水?
他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嘴里呢喃了一句:“冷月,谢谢你。”
便双眼一闭,昏睡倒地。
太后见皇上在宴席中久出不归,派了人寻找,得到皇上醉酒不醒的消息,便退了歌舞,领了皇后和宁妃匆匆赶来。
太后循例问了我几句,皇后遣了人去做了醒酒汤,边对我说道:“幸亏你留在了龙吟殿,不然皇上醉成这样……”我答道:“皇后娘娘不要这么说,这是我们做奴才的本分。”
宁妃红着眼唤着皇上,被太后斥道:“皇上只是喝多了酒,昏睡过去罢了,他也许久没好好睡过了,由他去吧,你这样哭哭啼啼的做什么,真不吉利。”
宁妃被太后这么一吼,立即止了哭声,轻声抽泣。
御医来看过确定皇上没事之后,太后也遣散了个人回宫,嘱咐我好好看着皇上。
临走前,皇后和宁妃瞧见了屋外盆中的两个河灯,都向我看来,只是皇后的眼中藏着酸楚,而宁妃的眼中似是要冒出了火。
宁妃狠狠瞪了我一眼,让身边的宫女拿走了河灯,我无法要回,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河灯中的烛火被噗的吹灭,就像吹灭了我心中对爹娘的唯一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