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欢喜日子,云悠也该见见,定国公的内室了。
这日一早,起了西风,云悠跟着俞启峥从宁安堂请安回来,一入院,便看到了正房廊上,默默立着的三个女子。
云悠微怔,俞启峥却已当先,越过那些女子,进了房。
云悠不及打量她们,忙跟着他进房。
两人在厅上主榻各自坐了,俞启峥兀自饮茶,并不言语。
云悠小心看了他的脸色,淡淡的直让人心不安。自昨日从柳荫胡同回来,他对自己,似不若前几日那般喜欢了……
云悠默坐了一会儿,终究不肯兀自作主,惹他不满,只轻声试探:“爷,您看……廊上西风也冷……”
“那便让她们进来吧。”
只低头饮茶,并不看云悠。
夏晽见这两人如此,忙应声去传三人入内。
三人先后而入,站时也一前两后。可见当先那位穿着七成新的鹅黄百蝶宫缎大衫,戴了整套宝石头面的明艳女子,就是那位柔茜姨奶奶了。
她规矩利落地给云悠敬了茶,又站到一旁,并没有特意去看定国公。
随后两位,穿蓝衫的是连姨娘,七少爷桭哥儿的生母,香秋色衫子的是虞姨娘,三小姐姗姐儿的生母。两人一个温婉,一个柔弱,相貌也美,只是用度上差了些。往柔茜姨奶奶身边一站,愈发显得平淡。
众人礼毕,云悠撑着寒暄了几句,看定国公一直没说话,便想打发了她们回去。
“柔茜,你过来。”
却是定国公又开了口。
柔茜应声上前,云悠只不解地看着定国公。
他回头对云悠笑了笑:“这就是柔茜,现如今管着这沐恩堂上下杂务。你日后有事,只管吩咐她就是了。”
屋里人一愣,连、虞两位姨娘头垂的更低了些。
云悠也是呼吸一滞,这,这是还要柔茜管着沐恩堂了!
自己与他本就没有圆房,如今再加上这么一遭,那自己这所谓的国公夫人,沐恩堂正房,岂不真就成了名符其实的空架子?
定国公的眼神那般深不可测,云悠恍了神,转头向柔茜看去。
那日凌晨,就是她与定国公,在自己正院门前,执手相望。
此时这般眼若秋水,含情脉脉,她心里定是万般欢喜欣慰吧。
她,就是他的心上人吧?
原来,他也是有心上人的。
自失一笑,云悠轻声道:“是,国公爷。”
见惯她在自己面前娇憨讨好,也见过她在张阁老面前洒脱而论血脉,却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清冷自失的笑容……
定国公心中蓦地一丝怜惜,却又想起她在竹林深处那一场泼闹,沐恩堂近来进进出出的张氏陪房,心便又冷了下来。
她终究是正房名分,又有那么一帮子忠奴能婢,后头更有太子和整个清河张氏,她能当真委屈几分?
而柔茜和杬哥儿呢?
没有了这项管家权,她们只能任人拿捏,其间委屈述无可述,让自己怎能忍心?
又看云悠心绪低落,心里对她如此听话还是十分欣慰。便挥手让众人下去,把她如孩子一般抱到膝上。
“你如今年幼,身子不好,还正是养性子的时候,何必再为那些琐事俗务闹心?就让柔茜烦心去,你只每日里读书写字,和妯娌姐妹们一起玩闹玩闹,岂不省心畅快?好啦,你如今刚搬进来,且先想想如何布置这屋子才好。库里有一座紫檀双面苏绣屏风,绣的花鸟意趣甚好,我着人拿来与你可好?”
云悠僵着身子坐在他膝上,微垂着头,声轻若无:“但凭国公爷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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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无情,吹得人心也冷。
沐恩堂建的规整,四四方方,景致也少,还住满了人。
云悠一袭纯白无绣披风,静静坐在一处宽廊,倚栏遥望。玉冷华的料子似不染凡尘,衬得四下越发萧瑟冷落。
“夏晽,这处院子真无趣。望了这许久,竟连大雁也不愿路过。”
夏晽心里一疼,小姐在家里活了十四年,打小便住的临湖倚山,楼前成林,其间鱼鸟趣生,便是仙鹤也常留,何时受过今日这般委屈?
强笑道:“小姐不喜欢这处,去隔壁院子瞧瞧可好?听说倒也是临山抱水的,有几处还很有意趣呢!”
她说的自然是陪房买下的那处隔壁。
云悠眼睛亮了亮,随即便黯淡下来:“罢了,让人看到,反惹是非。以为我是心里落了气,给那人难看呢。过几日吧。”
国公爷架空了新夫人,还让姨奶奶管沐恩堂的消息,这会儿怕早就传遍了国公府吧。这个时候,无论小姐做什么,都能被人掰扯出是非来。
夏晽也就不再劝,只道:“小姐说的是。只是这里景致也不好,何必空耗着?不如咱们屋里看会子书去可好?昨日大爷又给了小姐好些书,且在卧房里将就几日。过几日,小姐的大书房也可布置好了。”
云悠却不动,还是那般望着这四角天空。
“夏晽,她比我有福气。两人能相守,就是福气。我若能像她陪着国公爷这般,陪着那人……怕是死也无憾了。”
“小姐……”
“你瞧不起我吧?我也瞧不起自己,都这般轻贱自己了,还是被那人送了人。送了人,便又惹出这样一桩债。国公爷若无心上人,倒也罢了。我与他举案齐眉,还可弥补一二。偏偏,那心上人就在眼前,日日相见,于我面前伏低做小,彼此都为女子,情何以堪?我这般插了进来,又算是什么孽?本就是我闺阁轻贱,私定了那人,对不起定国公,后又有那人难堪了定国公,现下更是此番情形,让我……何地自处?”
夏晽自己流了满脸泪,却只顾来与云悠抹泪:“好小姐,刚才还明白的很,怎又糊涂了?仔细让人看到,又是一桩是非!”
“我没办法了,夏晽。我在父母身边长了这么大,只这一个月才知世间真有“难”字滋味。不过离了家一个月,怎就这样难了?”
“小姐……”
“我只当听他从他,即便心不在他身上,也可予他夫妻之乐。却不知他的心,早有了别处归属。就像我想陪那人一生,那人却从不需要一般。夏晽,你看,我又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了一回。”
不远处冬暖呆呆地看着小姐和夏晽两人哭作一团,也跟着抹起眼泪来,边抹边想:也可怜了小少爷和三小姐,以后还是没点心吃……
晚间云悠哭肿了眼,斟酌一下,便没去太君跟前请安,让夏晽去好生告了罪。
众人都听得了沐恩堂的消息,只当她是嫌自己没了脸面。太君特意让人送了好些珍品玩意来,说与她解解闷。
夏晽眉飞色舞地把宁安堂的情形讲了一遭,又献宝一样把太君给的珍品一一指说了,却还是只得小姐一个卧床背影,几声“嗯”。
后头夜深了,国公爷派外院的小厮进来传话,说是要晚点回,让夫人先自安置。
夏晽小心传了与云悠听,也只听得一声“嗯”。
红绡帐下,那个月华背影愈发显得孤单寂寥。
春晓悄悄派了人去传话,要姬神医今天歇得晚些才好。
夏晽在屋里守着,听小姐的呼吸渐渐平顺,稍稍心安些。
刚刚要收了手中针线,却见小姐猛地坐了起来。
唬了一跳,只道要不好,忙上前去哄。却见小姐只迷糊了一瞬,看清了四下情形,竟立时哭出声来,素手紧紧捂住了半边脸,看的夏晽也难过,又哭又哄了好一阵,才听见小姐说出话:“我梦到了表哥的一句话。当时只是一味怨他,现在才算是知晓了这话中深意……”
那日江南秋暖,小雅湖上,单舟,两人舟首舟尾,哭闹了好一阵,表哥最后一语中的:
“你不过年幼,不懂情字艰难,俗世艰险,由不得你一厢情愿!”
由不得我一厢情愿……
秋本自凉,奈何西风,又来吹夜雨。
秋雨,秋雨,
引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