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待她,能有多难?”
脚底升腾起一股寒气,帷帐里只升了一个火盆,谁被抱了进来,嫣红的小脸蹭在黑色大氅上:“……非要八宝斋的果脯下药……”
“国公爷!”
风卷着宫灯乱摇,门豁然洞开,是谁在开口挽留,一袭朱色寝衣,似要随夜风而去。
那夜帷帐珠明下,谁笑得与有荣焉:“全国上下,有谁能及定国公之一二?”
谁在湖央赌气,任满湖宫灯照亮彼此所有距离。
谁被盖头遮住了的容颜:“俞启峥,称心如意!”
忽而红烛散去,谁流了满脸泪:“我哥哥张云起,绝不是言而无信两面三刀之人!”
谁在自己房前独守,如花笑靥,却在看到自己和柔茜的瞬间,归于寂寥。
柔茜躺在了谁的床上,壁橱上是与谁的合卺酒杯,谁在满宫女眷的窃窃私语中默默独行,又是谁的影子,夜夜孑然,空映着窗纱?
谁被自己缚住了双手,谁被红绸勒住了双唇,谁惊恐地望着自己,谁背对着自己流泪,谁又在梅前雪下,空望着漫天绚烂烟花:“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谁的哭声?
那么多的人在哭喊:“……小姐不行了,救救小姐,救救小姐……”
谁被一碗药灌得呛咳,满是红疹的小臂无意识的在空中抓了抓,半闭着的眼睫沁出了泪:“……我的果脯呢?明明说好的……”
哭声,言语声交杂在一起,整个世界太过混乱,混乱地喘不上气,又是谁的声音,高高在上,破空而来:
“定国公,善待你的妻子,能有多难?”
猛然惊醒,定国公坐直了身子,冷汗早已湿了前襟后背。
他却顾不得一身粘腻,惊喜地望着窗外映着的灯火。
云悠,云悠回沐恩堂了?
定国公下了榻,没有意识地循着光亮,步步走向对面灯火。
眼看一切灯火落到实处,当真是云悠回来了?俞启峥站到大书房门口的一瞬间,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却是一只半人高的大狗跳了出来,围着定国公大步大步地转圈。
“秋田,是谁?”
原来是桭哥儿了……
定国公没有进房,反是愣了迎出来的桭哥儿。
桭哥儿呆呆地行礼:“父亲。”
定国公皱了眉:“怎是你在这?你母亲呢?”
桭哥儿有些疑惑,有些紧张:“回父亲,母亲还在水榭上呢。母亲说天气太热,我与姨娘挤着也不方便,就让我搬来这里住了。”
的确有此事,定国公记得,还是春晓亲自来禀的。
到了春晓来传话的地步,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云悠了?
定国公欲转身回自己书房去,却见桭哥儿一脸殷切,欲言又止。
“怎么了?”
“儿子,儿子想谢谢父亲,赐的撒金竹纹纸。”
定国公更皱紧了眉,顿了顿才问:“你四哥给你了?”
“嗯!”
看着桭哥儿一脸的受宠若惊和满足,定国公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如今张氏给桭哥儿的待遇来讲,实在不必为了几张纸受宠若惊。更何况那纸,其实只是给杬哥儿的。
“既然你喜欢,明日再给你一些。”定国公想了想又说:“单给你的,你自己用。”
桭哥儿红了脸,兴奋地几乎要跪拜下去:“谢谢父亲!”
定国公点点头,回身走了,只是走了一半,才回过神,这一番周折,竟未着履。
“你再说一遍?这毛笔谁送的?”
杬哥儿跟前的大丫鬟海棠面有难色:“是七少爷送的。说是谢谢咱们四少爷的撒金竹纹纸……”
“混话!谢礼,理当和赠礼等价才成礼!几张子纸换一根文宝坊的剔红镂雕笔,你当杬哥儿是赚了,明摆着是接了那小子的赏!是给咱们杬哥儿一个下马威!一个贱妾生的,刚刚攀上张氏,就以为自己是嫡子了!”
满屋子的丫鬟糯糯不敢言。
柔茜犹不解气:“凭什么!凭什么一个通房丫头出身的,也敢来赏我的儿子!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张氏,全是张氏!”
夺位争宠不算,排挤杬哥儿不算,如今竟欺到眼前了!
“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桭哥儿得意地出了水榭,并不知道身后的张大奶奶慢慢变了脸色。
“咱们拿桭哥儿当你亲生的供养着,一应起居比瑾哥儿也只好不差,也不见他如何欢喜得意。定国公倒好,不过几张子纸就能让他受宠若惊成这样!什么好东西呢!长宁侯送来那么多,都压在库里呢!往日里可不见他惦记着那些!”
想想也泄气。
云悠倒没觉得什么:“血浓于水嘛。”
张大奶奶心里还是不太舒服,只是不好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毕竟桭哥儿现在,也是云悠这正房手里的一大砝码,定国公重视他,于张氏而言有利无害。
“你说让桭哥儿搬去正院,定国公没说什么就同意了?”
“春晓来报的,定国公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张大奶奶蹙眉:“……不是你和他商量着办的?”
“不是。”云悠顿了顿,“他有些日子没上水榭了。”
张大奶奶怔了怔,慢慢把手中茶盏放回案上,只觉疲累:“他一直都想入仕,如今太子也松口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忽冷忽热的,这又是做什么?”
云悠淡淡的:“谁知道呢?许是忙吧。”
张大奶奶更觉得不平,这定国公府一家子,未免太难伺候!保家救命之恩,知遇提拔之情,这一桩桩一件件,单看着公公致仕让贤,张氏劳心戮力,就算是块冰雪极寒之地的石头,也该捂热了!
好好的日子,怎就不能简简单单有情有义地过?
既然你俞氏不仁,就莫怪我张氏,插手太快!
“悦姐儿远在西北,一圈闹腾,和俞五的婚事算是没了。虽然我张李两氏没有适龄的闺女,这京中,却不乏与咱们交好的人家,懂事的女子!”
“这……未免太快了?桭哥儿的事刚成,又去管五爷的婚事,目的太明显,定国公定会察觉,俞府的人也要反弹……”
“察觉?他如今未察觉,对你就好么?”
云悠瞬时沉默。
张大奶奶有些不忍,话却不能不说:“目的明显怎么了?小九,你是我清河张氏正嫡,下任族长唯一的同胞妹妹,你哥哥就想让你做个名副其实的国公夫人,堂堂正正地活在这国公府里,过分么?我们看不得你被人戳着脊梁骨窃窃私语,就这么一点子要求,过分么?
桭哥儿的事,你之前不也是犹豫的很,他点点头,不就成了?这事你不问不办,又怎知成不了?他铁了心要把沐恩堂给那个柔茜,咱们索性不争了,要这整个国公府内宅的中馈,难道也不行?碍着谁了?不理所应当么?
你若是担心俞家大奶奶,大可不必,你哥哥与她娘家打过几次交道,不是不识时务的。再者她一个庶媳,商贾之女,有什么立场跟你争?至于二房和四房,基本上已分了出去,四奶奶娘家与我张氏素来交好,更不必担忧。小九,没什么好犹豫的。”
云悠微垂着头,暗暗地咬的牙根生疼,不,不行!我明面上掌了这国公府的中馈又如何,谁能阻止他私下里的折磨欺辱?单单一想到那种难以宣之于口的痛与苦,云悠就心中抽疼,连呼吸都疼。如果一个月前,自己还尊他为正人君子,那此时此刻,云悠只能无奈当初的识人不清……
谁都不要插手,没有任何要求,他是不是就不会突地变得疯魔?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折磨自己?
“……小九,小九,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灰败?姬神医明明说你大好了,你这是怎么了?”
云悠抬起头,拿帕子拭了拭额汗:“无事。最近忙着帮六姐准备嫁妆,许是累着了。”
张大奶奶没有接话,六妹的婚事,云起让她、二姐和四姐都略略避嫌,不要过于插手。偏偏清河邵氏彩礼是当初就备好的,一应周全贵重,对嫁妆的要求自然也不低。六小姐母亲不太管事,张阁老又忙于政事,两个嫂子都是不太通实务的,皇后娘娘能帮多少帮多少,只小九算是倾力而为。
“你说的事就先放一放,待六姐与邵公子和婚礼办了,又稳定下来,再说吧。”
下彩礼那日,邵氏无一人来京,是父亲领着邵公子去下的定。邵氏虽应了亲,定也贵重,却不愿周全礼数的态度,再明白不过。
所幸张阁老并未太过计较,只对邵公子淡淡说:“你既是吾儿心之所系,我自信你之为人。”
越是名门望族,在细节上,就越爱矫情。大家都深知此理,也不得不让邵氏借此发了发心中的不平之气。
连姨娘觉得屋中闷的很,借口要散散心,独自一人去了花园。她在暗处徘徘徊徊,似是随心漫步,眼光却始终不离那条从鬟琅水榭回沐恩堂正院的曲径。
“呵呵,连姨娘今日好兴致,非要赶上这暑天里最后一丝余热。”
连姨娘愣愣地看向来人,行了礼。
“再过半个时辰,热就散了。晚风上来,才适合连姨娘散心吧?您来的,是不是太早了些?”
连姨娘素来怕她,懦懦不得语。
那人却与她并肩,望向那条路。
“我再刻薄,也不曾抢过别人的儿子。连蕊,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