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什么?
那晚过后,鬟琅水榭外尽数撤了亲兵。云悠为这突如其来的自由惊喜得几乎热泪盈眶,也就无暇去计较定国公口中的最后一次到底是什么,也许是最后一次对自己施暴,云悠乐观地如是作想。
幸福来得太突然,云悠自然要小心翼翼呵护,不敢太张扬惹定国公变主意。第一天只是试探着下帖子去请张大奶奶来水榭上玩。
张大奶奶忙不迭地上了水榭的同时,定国公也应召入了东宫。
四重亲自迎至宫门口,礼数殷勤地把定国公请进他从未曾踏入过的东宫正殿。
这么些时日未见,宫中又不便多言,今日张大奶奶本攒了满腔疑问要一解为快,却在见了云悠之后,无从启口。
印象中的小九,何时这般闲适过?
印象中的小九,娇憨,任性,虚弱,蛮横,冷漠,承袭了父母五官中所有优点,自小浸淫在富贵风雅中的被所有人宠爱的天之骄女。她那为世人所惊艳的美貌,是承袭而来,不谙世事的美,美在未经雕琢,美在无所顾忌,绝不是画案后那人随性悠然,翩翩若遗世独立之美。
若说昨日的她,惊艳倨傲如高不可攀,今日的她,近在眼前,却无人忍心亵玩,好似被人拔光了尖刺的月色蔷薇,清清淡淡,不经意间微微一瞥,依然惊心动魄……
小九,终于长大了……
张大奶奶终于没有把那些困扰了张氏许久的疑问和担忧问出口,女子一夜长大的过程,总是难以启齿的,一如自己新婚那段时日每每只能枯坐的漫漫长夜。小九的,不见得更难熬,却绝对更惨烈。
“久不见你作画,总说不耐久坐,如今倒是养的好性子了!可见这水榭,当真是养人的!”
云悠笑而不答,自己动手研开一块紫墨,配水,调色,素手轻转却不染纤尘。仿佛忘了是自己下帖子请的大奶奶,或者当真是请张大奶奶来陪自己作画。
张大奶奶默坐了会,一一赏过壁上垂挂的仕女图,几上的酸梅汤慢慢流走了最后一丝冰凉气。
张大奶奶微垂下头,无意识地盯着水榭的白玉地板:“前些日子母亲给瑾哥儿换家具,顺便给七少爷也做了一整套,一水的黄花梨木,床桌榻椅且不说,听说七少爷的衣服只能叠起来塞到箱子里,心疼的不行,光一人高的大衣柜就做了四件,还不算放小物件扇子和挂饰的斗橱。这些啊,和当初给你大书房配的那些个书柜桌案的,倒正配成一套。母亲索性偷个懒,书房的就不配的,你的先给他用着。”
云悠的大书房在沐恩堂正院,与定国公的书房隔空相对。
云悠顿了顿笔,把笔在莲花笔洗中轻摇:“桭哥儿的生母还在。”
张大奶奶也没有抬头:“除非你是真想在这水榭中养一辈子?”
能不动声色地等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固然好,可当你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等到的时候,最好还是自己动手去取。心机算计,由此而来。
定国公跨出东宫正殿的时候,正迎上四重的笑脸:“年轻一辈中能得太子爷密聊如此之久的,除了张氏大爷,也唯有您了。公卿武侯中,您可是头一位!”
定国公客气了几句,虽推却再三,这位太子跟前的第一内侍,还是半弓着身子把他送到宫门外,殷切比迎他进宫时,还更甚几分。
时值百官午间下值,定国公在四重恭敬的拜别中,上马离去。
宁安堂那来请了几次,柔茜也温婉体贴地守在沐恩堂门口,定国公却直接越过柔茜进了正房,把秋昕也赶了出来。
众人摸不着头绪,方寸大乱。临清临照在正房门外兜了几转,终于临清大着胆子趴在窗纱下禀报:“三爷,夫人今早请了柳荫胡同的大奶奶,水榭上留了午饭。”
里头良久无声,众人相视半晌,悄悄回头去看晾在正午太阳下的柔茜姨奶奶。
那晚国公爷没上鬟琅水榭,只让人送了几本书。
云悠倒松了口气,拿了本《嵇康传》,一夜也就过去了。
父亲要被起用了,杬哥儿知道。娘亲说父亲苦等数年,终于如愿以偿了。他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何还是不显得高兴。正如自己,今天如愿从父亲那得了一刀撒金竹纹纸,就高兴的不得了!
大伯家的柏哥儿和松哥儿一定会羡慕的不得了,就连四叔家的桯哥儿一定也会羡慕地追着我要摸一摸的!
杬哥儿兴奋地在脑子里分配着这小小一刀撒金竹纹纸。各位兄弟都分一点,就连不常见到的桭哥儿,也要分一些,还要多分一些。他可是我除了桁哥儿以外,唯一的亲弟弟!
杬哥儿高兴地快走几步,竟真就看见了湖边荫下大石上独坐的桭哥儿!
“七弟?七弟!”
相对于跑跑跳跳大喊着七弟的杬哥儿,小他四岁却只笑不语的桭哥儿,倒更显稳重。
“四哥好。”
“七弟你看!父亲给我的撒金竹纹纸!你听说过没?这是京城如今最昂贵的纸!”
桭哥儿一身小小的雅月士子襕衫,小手摆弄着腰带上垂挂的扇形玉坠,皱眉道:“最昂贵的纸?不……”
“桭哥儿。”
桭哥儿就住了口,不好意思地冲竹林处笑了笑:“母亲画吧,我不动了。”
那人停了笔:“也不差这一会。杬哥儿这是从外院来?”
杬哥儿回头去看,半月形的竹林凹处,摆着一方书案,立着月衫女子。
风吹竹曳,看愣了杬哥儿。
“……四哥,四哥……”
杬哥儿悄悄红了脸:“母,母亲。”
云悠笑了笑,低头开始调墨。
桭哥儿笑着去拉眼前又一次盯着母亲愣神的杬哥儿:“四哥!你再不回去,可要赶不上沐恩堂的晚饭了。”
杬哥儿回头看了看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桭哥儿,猛地往他怀里塞了一叠撒金竹纹纸,就往沐恩堂方向跑去。
云悠也抬起头,把桭哥儿招到竹林里。
“母亲,前些日子四姨夫特意送了好些这纸给瑾哥儿和我练字用,外公却说这纸脂膏太浓,墨难晕染,与习字之精髓意态不合,不准我们用。”
“嗯,墨书其骨,纸晕其形,不晕染之纸怎能得字之意趣?不过,这到底是你四哥的一番兄弟心意,还是不要扫人兴致的好。”
桭哥儿点点头,忽而高兴起来:“这可是父亲给的!定是父亲嘱咐四哥分给我的!”
云悠抬起头,看他充满希冀的小脸,心中一时间很不是滋味,强笑道:“也许是呢。”
桭哥儿愈发得意起来:“大舅舅给了瑾哥儿和我一人一套方氏套墨,我总不舍得用。正好用来写这些纸!我偷偷家里写,母亲……别告诉外公好不好?”
云悠此时再也笑不出来,抬手摸了摸他微有些倦意的小脸:“桭哥儿,我另给你一间屋子,你自己住,好不好?”
连姨娘那间屋子逼涩的很,冰用的多了,凉是凉快了,却是闷的很。桭哥儿读书用功,早起晚睡,在那样的屋子里,小小年纪,已有疲态。
桭哥儿怔了怔:“我,我……”
他想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姨娘。
云悠收了手,沾了调好的朱墨,晕染画上夕霞。
过了会,一小会,桭哥儿抬起头,笑着说:“母亲可要给我间大房子。外婆给我做了好多衣柜,并排起来,比我现在住的屋子还大些呢。”
你那哪是屋子,不过一间耳房。
以挺括著称的撒金竹纹纸,也被他生生捏出了指印。
云悠笑着撂了笔,那镇纸压着画,就牵着桭哥儿往水榭上去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四哥想着你,你也要回个礼才好。”
“……前两日得了一只剔红镂雕笔,母亲看好不好?”
“虽贵重了些,倒也不过分,就这个吧。”
“母亲……”
竹林外沿,却探出一个小身影,正是去而复返的杬哥儿。
看着同是月色长衫的两人走上漫漫曲廊,他忍不住,拉了拉身上小孩子才穿的短衫长裤。
连姨娘悄悄看了看还亮着灯的耳房,冲桃子嘀咕道:“七少爷还读着书?”
桃子偷笑着耳语她:“摆弄柳荫胡同大舅爷送的那套墨呢!每日都要摸上好些遍,宝贝疙瘩一样!”
连姨娘也笑起来,却见他摆弄着宝贝疙瘩的孩子出了来。
他那一身小雅的寝衣,在连姨娘眼里可真是宝贝疙瘩,忙拿自己的帕子在榻上认真拂了拂,才让他坐。
桭哥儿却瞪着大眼,看着她的帕子,不愿意坐。
连姨娘尴尬地笑了笑:“七少爷这是怎么了?”
桭哥儿站在她面前,摊开小手,原是握着小小锦盒。
连姨娘惊喜地接过去:“七少爷给姨娘的?是什么?”
打开来,是一个细细雕琢成柳叶的墨疙瘩。
“这是……”
“方氏特制的画眉墨。姨娘以后,就用这个画眉,比那些个青黛什么的,不知风雅多少。母亲,大舅母都用这个。”
连姨娘红了眼,两声赞好:“七少爷真是长大了,懂事了。还知道惦记着姨娘……”
桭哥儿突然跪下去,惊得连姨娘站了起来。
“姨娘,无论我长多大,无论我在哪,我都会孝敬您的!您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