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寂读罢俞子儒送来的书信,原本微蹙的眉峰此刻聚拢得更是厉害。
阙轻歌,阙轻歌……煊寂放了信笺,转手在桌案上敲击起,口中沉吟。片刻后煊寂方恍然想起,然那长指敲击得却是越来越快,直如哒哒马蹄声落在心扉。下一瞬间,敲击声戛然而止,南书房因而陷入一种略显诡异的沉寂。
不知过去多久,煊寂招手唤来李公公,吩咐道:“把五年前褚家的卷宗调出来,送到这里。”
李公公起初尚带着困惑,然见煊寂神色肃穆遂垂了目光,领命退了下去。
“果真如此么?”煊寂合上卷宗,低声叹道。须臾煊寂执起卷宗起身,走到一旁烛台,略一抬手靠近,那火光便顺势窜了上来。煊寂定定瞧着,直到灼热的火焰逼近指尖,他方松了指任最后的残片无声坠落。举步走出南书房,最后停住在那第一次见到莲姬的城墙高处。
暮合四野,苍茫的天地也渐渐沉寂下来。
煊寂在等,等着莲姬回来亲自向他问出事情的原委。
而此时,莲姬在俞子儒为她备下的小院中端着一杯茶,却是许久未曾入口。眸光微散,不知看向何处。当果儿端了茶点回来时,见到莲姬这副模样,不由伸手于她眼前晃了晃,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梅妃动手的可能性。”莲姬随口答道,见果儿立在了身边复又问道:“甜儿可是已经去了离落那里?”
“在小姐你们离开河口镇的次日,甜儿姐便已动身。估摸着再有一两天就能到。小姐你说离儿能想开么?”
莲姬摇摇头,双手捧着茶杯道:“这事只有她自己知道。能否想得开,能否放得下,全都看她自己了。我或许能劝上几句,但听在她耳中又是何种意思却并非我能掌控的了。罢了罢了,这件事终究还是我错了……不该让她去北离,不该的。”
“小姐……你也从未逼过任何人,这些路,都是我们自己选的。”
莲姬放下茶杯,牵起果儿的手,勉力对她笑了笑。
“小姐,外面冷,进屋吧。”
莲姬点头应下,自石凳上起身随果儿一起走进屋子,然刚迈进去时莲姬突然问道:“梅妃对煊寂的处决是何态度?”
“很平静地接受了。据说,梅妃临出宫前还去南书房找了君上辞行。听那的小太监说,那一天梅妃虽然形容哀戚但没什么失礼之处。”果儿愣了一下后便如实答道。
莲姬震惊,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心中突然冒出来的那个猜想。扶着果儿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握紧,另一手则揪起她自己的衣摆。莲姬紧咬下唇,直到口中尝出血腥味方出声道:“回宫。马上回宫!”
“小姐,现在这个时辰宫门已经关了!而且,我们可是午后刚从宫里面出来……小姐自今早回来便一直在奔波,为了你的身子着想,便是有什么事,小姐你也该休息一晚等到明日再去处理。”
莲姬顾不上答话,只一直摇头。尔后忽的松开握住果儿的手,用尽所有力气朝外奔去。寒凉的夜中,很快就没了她的身影。果儿不知莲姬为何如此,可心中着实担忧,自是连忙追了上去。
煊寂单手负背立于宣政殿前的广场,于四周的灯火中静候。他知道,她定是会回来的。
不多时,果真有一抹身影于凄迷夜色中狂奔而来,翻飞的雪衫在她身后狂舞。她的步伐并不稳,时常隔着几步就会踉跄,然她却是始终不曾停下,一直朝着他的方向飞扑过来。
煊寂伸手,在莲姬靠近时将其扶住,稳住她的身子。莲姬双手扶着煊寂的两臂,仰面问道:“可,可是当真?”
“如卿所想。”
“为何?”莲姬似有不信,追问道。看着煊寂的目光也于无意识见蒙上几许悲戚。
煊寂一手稳了莲姬,另一手抚上她冰冷的面颊,于这冬夜中低声道:“晏莲,你要知道,朕不是在守西灼的江山。朕要的,是一个全新的局面,全新的西灼。”
“呵,如此那个孩子便碍着你了?”
莲姬目光紧锁着煊寂,话中讥讽意味十足。煊寂似难以承受,覆在面颊上的手不由上移,遮住了她的双眸。然过后却是用力将其带入自己怀中,贴在她的耳边轻语:“不论褚家当年的罪名是否成立,这个孩子都留不得。朕的皇子,绝不能对西灼产生威胁,半分也不能。晏莲,莫说朕残忍,你安排她到朕身边,一步步让她爬得更高,为的不就是日后有一天让她摔到最底层?晏莲,说到底其实你和朕一样残忍……”
“谁,究竟是谁动得手?是不是萧沁?”莲姬语声颤抖,和这冬夜一般温度的泪自眼角滑入煊寂衣衫,转瞬消失不见。
“不错。朕只是冷眼旁观她安排了一切,然后找来梅妃让她应下罪名。”
“过后再将她放出宫,好彻底断了梅家对陛下皇权的影响么?”
煊寂又将莲姬揽紧几分,垂首埋头于她的颈边,似要从她身上汲取温暖来抵抗外界的寒冷。
见煊寂未应答,莲姬复又问道:“那胡大人现下又是在何处?陛下莫不是将对莲姬的恨转移到了胡大人身上?”
“晏莲可是说胡风设计让水梓清有孕一事?他既是受了你的吩咐,朕也不会多加怪责。故而,只是让他外出休息几日。年底前定会回来。”
“你可当真是如传言一般果断无情。煊寂,你为何如此狠辣,为何?”莲姬揪着煊寂的衣襟连声问道,似要借此发泄心中对他的不满及愤恨。然不想煊寂听了这话却是大笑出声。
身边突然亮起了火焰,将四周变得一片通明。煊寂揽着莲姬朝前看去,朗声道:“晏莲,朕是无情。可如你所见,赤帝便是有情?轩辕子便是有情?又或是仁宗那般便是有情?还是说,等到敌国的铁骑踩踏朕的子民,血洗这千百年方建成的万里江山朕再来悔恨?晏莲,这即是皇家,亦是朕的选择。”
莲姬默然,不知该如何作答。煊寂说罢,俯身拭去莲姬眼角泪痕。两人在这夜空下站了半晌,后煊寂方牵起她转身朝华阳宫走去。
莲姬瞧着方向不对,突然止了步子,抬眸看向煊寂问道:“陛下这是要带莲姬去哪里?”
“莫要再唤陛下,同往日一般君上即可。”
“君上还没有回答莲姬的问题。”
煊寂仍是牵着她向前,半晌后方回答:“华阳宫。”
话音落,莲姬僵住,再不愿往前走上一步。煊寂回眸看向她,她则道:“那是君上寝宫,莲姬便是该回,也应当是回藏珠阁。不过莲姬思乡未解,此刻应回哥哥府中。”
煊寂闻言冷笑,忽的伸手将她横抱起来,阔步走向华阳宫。华阳宫中的宫女太监一见煊寂带着一女子回来,顿时慌乱起来,后又见此女子即宴莲夫人便明白几分,立马动作利索地收拾起来。煊寂抱着莲姬立于院中,待所有宫女太监齐齐分列两侧方寒声吩咐道:“今夜所见一切,不得对外泄露半分。违者诛九族。”
“是,陛下。”两侧宫女太监全部伏跪在地,齐声答道。不过在场诸人除却莲姬,皆是明白了煊寂此举何意,后面伺候自是更加用心。
煊寂将莲姬放到榻上,后者一得自由即朝里挪了些许,有意避开煊寂。
“晏莲,还在怪朕?”
莲姬一手遮了双目,如此过了许久方再次挪开看向煊寂,低声道:“君上到底知道多少关于莲姬的?”
煊寂失笑,答道:“除却晏莲告知朕的,其余皆不知晓。”说罢,煊寂倾身靠近。莲姬伸手揽抱住他的颈项,在其耳边叹道:
“煊寂,你当真是够狠。这一招,我败了。”
“直呼朕的名讳,晏莲你可知罪?”煊寂轻笑,轻啄向莲姬唇瓣。
她心知,若拒绝他也定不会强迫与她,可她抬了抬手却最终仍是垂了下去。许是今日她所经历知晓的实在太多,已再无气力同煊寂去争。又或者,她只是突然心倦了,懒得再去思量……但她同样清楚,此时这人若非煊寂,那也是决计没有半分可能的。
次日清早,煊寂掀衣起身时莲姬尚在睡梦中,瞧着她无半分算计的睡颜,煊寂勾唇一笑,侧身过去轻吻她的面颊,最后落于眉心淡淡一吻。而待莲姬醒来时,榻边已只有果儿在侍。
瞧莲姬仍有些迷蒙的眼神,果儿调笑问道:“小姐昨日睡得可安好?”
“唔……这卧榻可真大啊。”莲姬无意识地朝另一边滚了滚,见仍是未至边缘便又滚了两圈,待摸到了榻沿方又滚了回来。莲姬只觉身下卧榻舒软,让她简直不想起身。呈大字躺在榻上许久,莲姬这才渐渐清醒过来。盯着头顶的床帏,莲姬眨了眨眼睛,景色未变。
莲姬猛地自榻上坐起,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不过君上吩咐过,道小姐累着了让你多睡些时辰。所以都不见人来伺候,也只得果儿一人守在这里。”
想起昨日发生的诸多事,莲姬一时有些晃神,最后冷静下来道:“陪我去见见水梓清。”
果儿连忙上前拦了莲姬,提醒道:“小姐莫不是忘了,我们昨日才向君上辞行去了俞先生的府邸?怎好今日一早就又去拜访淑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