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丈,坐。”姬弋与半靠在席上,受伤的右腿垂落席边,轻软的绮罗将肿涨的伤处遮盖,但却遮盖不了伤药的清苦气息,蒲野这几日仿佛老了几岁,听了她的话,却没像前次一样就势坐下,而是依旧俯伏在地惭愧道:“奴有负长使所托!”
“这件事怎么能怪蒲丈呢?”姬弋与忙示意身旁的荪奴去扶,轻声细语道,“那个东西又不是蒲丈放的,而且,若非荭奴失手摔了百花陶灯,苋奴眼尖,谁能知道灯里竟然有那种东西呢?”
“话是这么说,但奴身为烂昭宦者令,长使又曾将烂昭殿托付与奴,却让殿里出了这种事情,让人把邪物混入,还连累长使受伤,实在是无颜……”姬弋与拖着腿伤见蒲野可不是想听他谢罪的,再说现在烂昭殿宦者令不是蒲野,她还更不放心呢,便拦住话头,正色道:“这是曹少使和白少使不好,她们两个怎么说也是少使,又说着是为了庆贺我乔迁之喜,谁能想到她们却是心怀不轨?再说了,难道蒲丈还能当着送礼人的面把百花陶灯摔碎查看不成?”
见蒲野还是不说话,姬弋与略一思索,放软了声音道:“蒲丈,我原本就不谙管束宫人,因此才全权托付与你,如今受了伤,更是无力操心,你若就此撒手,却让我怎么办?”
蒲野本为了让邪物混入烂昭殿和姬弋与的受伤而心里愧疚,听她这么一说倒是被提醒了,荪奴见机,用力把他扶了起来,说起了正事:“长使,虽然长使福大,邪物混入烂昭殿即刻露了行藏,由此被破,但一来长使已经因此受伤,二来,那日送礼来的也不只是曹、白两位少使……”
姬弋与见他终于不再纠缠于自己的失职,转而开始继续履行宦者令之份,暗自松了口气,蒲野说自己福大,却不知道若无前一世的记忆,知道那两位少使会有这么一手,这一世自己可没这“福气”这么早就发现了异常。
“蒲丈倒是提醒我了,虽然姜夫人、熊夫人未必像两个少使那么心怀诡诈,不过还是小心为上,只是夫人们身份不比那两个少使,而我现在也只是一个长使……”姬弋与沉吟着道。
“长使无需担心,奴自会寻个好借口,既检查了东西,又不至于让夫人们对长使心怀不满。”蒲野自觉没尽到宦者令的责任,加上这一回幸亏姬弋与求情,赵政才没收拾烂昭殿的宫人,所以卯足了劲想要将功赎罪,振奋精神道。
姬弋与对姜夫人和熊夫人送来的东西并不关心,反正赵政的赏赐足够自己用,这些人的礼物她是说什么都不会近身的。不过能够借着这件事情让蒲野的愧疚减轻一些、警惕心再高一些也是好的,所以听了蒲野的话,爽快的点了点头:“那就劳烦蒲丈了!”
“这是奴应做的,长使没有责怪百花陶灯之事,还帮着奴等乞大王原宥已是大恩,怎么还敢当劳烦二字?”蒲野诚恳的道,姬弋与复宽慰几句,正要说起自己想吩咐他去做的事,苋奴忽然快步进了小寝,禀告道:“长使,高夫人来了!”
“蒲丈你先退下!”一听说是高夫人,姬弋与立刻想到广凉殿里高夫人说的那番话,她可不想蒲野被这高夫人借机收拾一番,忙急声吩咐蒲野道。
蒲野一怔,但还是温驯的道:“喏!”
高夫人的位份比姬弋与要高很多,如今宫里没有王后,四位夫人自然身份非比寻常,所以她到烂昭殿来根本不用等待,苋奴来禀告的时候,她人已经过了中庭,好在蒲野听出姬弋与的意思,是不想让他与这高夫人照面,故而出了小寝后先避进了旁边的耳房,这才没撞上。
“夫人怎么来了?”姬弋与见她出现在小寝门口,半是意外半是惶恐的就要起身迎接,高夫人连忙甩开丝履跨进来,急着走了几步阻止道:“快坐下快坐下!”
一旁苋奴机灵,忙趁机扶稳了姬弋与,免得她真的走动,待高夫人被姬弋与请入上座,苋奴这才俯身行礼,高夫人随口让她起身,打量着姬弋与道:“昨儿就听说你伤着了,本来当时就想来看看,恐怕大王在你这里有所不便,这才拖到现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劳夫人惦记了。”姬弋与吩咐苋奴替高夫人斟上酢浆相待,她依旧半坐在席边,伤腿垂着,不时暗蹙一下眉峰,显然是牵动了伤处疼痛,不过语气倒是很平静,“是妾身自己没留意,看曹少使和白少使送来的百花陶灯精致可爱,就想着近些看看,把面前长案推开时,不小心压着了衣角,后来口渴,宫人为妾身斟酢浆,妾身伸手去接,便拽倒了长案,装着酢浆的陶壶坠落,恰好砸伤了腿。”
“我听的可不是这么简单!”高夫人嗔怪的看了她一眼,“知道你是知礼之人,但宫中自有制度,你这么心善,恐怕别人未必领情!”
“夫人是说……”姬弋与不明所以的抬起头来。
高夫人轻哼一声“你还想替她们瞒着呢?大王还没想好怎么处置那两个贱.人,所以先派人把她们软禁在绥狐殿,可是这两个贱.婢好大的胆子!居然冲出绥狐殿,跑到华阳宫喊冤,惊扰了芈太后!”
“啊?”姬弋与一脸震惊,心里却不以为然,赵政现在正在火头上,仲芈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再说这回曹、白两人也太卤莽了,厌睐邪物,寻常黎庶都视作大忌,何况是君王?
曹、白这么一任性,恐怕最恨她们的还是仲芈——这不是等于把华阳太后拖下水么?本来这两人有事没事都往华阳宫跑,现在出了以厌睐之术谋害其他嫱媛的事,已经让仲芈要琢磨怎么从这件事情里脱身了,这会只怕宫内宫外都要认为是华阳不喜欢姬弋与,特意令这两人以邪物谋害了。要知道,那百花陶灯,怎么说也不是两个长使能够买得起的。
果然高夫人继续道:“幸亏长安君在,吩咐了甲士将她们拖回绥狐殿,又亲去冀阙禀告了大王,昨日,大王已经吩咐,将她们打入永巷!”
姬弋与松了口气,前一世这两位进了永巷,即使后来曹少使拦到过一回赵政,但也没能再出来过,不出意外的话,这两位算是到此为止了。
不过高夫人可不只是来告诉她曹、白两人的下场的,见姬弋与听到这里还没什么表示,高夫人蹙起眉来,倾向姬弋与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夫人指的是什么?”姬弋与对高夫人的来意差不多也能猜个大概,不过她可不想被对方当枪使,所以闻言一脸无辜的看着对方。
“曹、白二姬害你如此。”说着高夫人故意看了眼她的右腿,叹道,“听侍医说,没个一两个月怕是好不了?唉,本来大王如此宠爱你,这一两个月,说不准就能有个身孕,大王他登基至今,膝下犹虚,偏生我与其他几位夫人,暂时也未有这福气,这段时间见大王如此喜欢你,正想着你能……你却在此时被那两个贱.婢所害!这件事,论起来你最是委屈,难道不和大王好好的说一说么?”高夫人说的情真意切,仿佛是真心为了姬弋与不能趁宠获孕而惋惜一般。
“大王不是已经把她们逐去永巷了吗?”姬弋与不理她这话荏,充满疑惑的问道,“妾身听说永巷舂粟极苦。”
高夫人双眉一挑,似笑非笑道:“孟姬你刚刚进宫不懂,永巷舂奴虽然凄苦,但曹、白二人美貌并不下于你,大王如今只是气头上,所以才会罚那么狠,过段时间,等他气消了,曹、白两人被大王亲自下令软禁在绥狐殿,尚且能够冲到华阳宫去惊扰芈太后,焉知日后会不会再次得幸于大王?到那个时候……你以为这种人会因百花陶灯之事对你心坏愧疚?那是做梦!她们只会想着,都怪你害得她们被逐永巷!”
姬弋与顿时面色一变!
高夫人看到这一幕,露出一丝满意之色,继续挑拨道:“还有件事,我也不得不提醒你——绥狐殿这一回一共进了十二名女子,这段时间也被大王留了那么七八位,曹、白暂时被逐于永巷,你伤了腿,剩下可还有那么三四个,都是颜色娇丽,等你的伤好了,那个时候,说不定这咸阳宫已经又添了几位少使、长使,甚至是七子、八子!”
“夫人,提起绥狐殿,妾身倒想起季任了,季任如今可还好吗?”姬弋与忽然问道。
“季任!”高夫人面色微微一变,随即掩饰着举起面前的陶碗饮了一口酢浆,这才淡淡道,“说起她,我也要提醒你一下,侍奉大王,也要长点眼色,季任自恃王宠,贪婪无厌,大王很不高兴,让人把她赶出宫去了!”
姬弋与这次是真的被吓了一跳,飞快的垂下眼帘:“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