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弋与没有理会宫人或羡慕或贪婪的视线,也没多去看那些绢帛,亦不在意那几件簪环,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一件东西上:“两位少使送的灯是什么灯?”
“是这盏百花陶灯。”
蒲野指了姬弋与才看发现这盏灯原来就放在她附近,也难怪她看走了眼,一来这盏灯并不是前世记忆中的那盏,想来是这一世事情发展出了偏差,那两人不知道是还没找到原本的那盏灯还是找到了更好的这盏百花灯;二来却是这百花灯不愧以百花为名,繁美端丽放在满堂绮罗之间居然毫不逊色,姬弋与按着前一世的印象寻找时却把它自动给忽略了过去。
听了蒲野的话,她轻轻推开面前的长案,茂奴在旁忙把装着百花灯的托盘往姬弋与面前推了推。
姬弋与定睛细看,只见此灯分上下两层,上层有底,为一大圆形灯盘,盘中蹲一龟,龟背竖着圆形灯柱,柱上分两级各伸四根曲枝以承托灯盏,灯盘上亦立有各承一灯盏的四根曲枝,灯柱顶端栖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朱雀。灯柱、曲枝、灯盏和盘沿,均有羽人、龙、蝉以及花叶等雕饰。下部却是一个极大的弧形圆足灯座,犹如群峰环抱的山峦,自下而上分层堆塑形态各异的人、瑞兽。
整个百花灯用精雕细琢来形容都觉得词穷了,堪称是巧夺天工!
就连蒲野也不免道:“两位少使到底是和长使在绥狐殿的情分,这么一盏灯若在市上,非二三十金不易!”
“什么?!”蒲野话音刚落,背后便传来苋奴的一声惊呼,见蒲野回头瞪了一眼自己,苋奴这才惊觉失态,忙匍匐在地请罪:“奴不曾想此灯竟如此珍贵,故而失声,请宦者令责罚!”
也难怪苋奴惊呼出声了,此刻六国尚未一统,各国之间钱币不一,如齐用法化刀,楚用爰金、蚁鼻钱,燕有明刀,韩有方足布,赵有尖足布,魏有桥足布,而秦自惠文二年起废圜钱、代以半两,一直沿袭至今。
秦币分三等,所谓“黄金以镒为名,为上币;铜钱识曰半两,重如其文,为下币;而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为器饰宝藏,不为币”,要知道这会物价低廉,一斗米不过三两个下币,一石粟米也不过几十个下币。蒲野提到百花灯的价格时,说的是金——也就是上币!
可想而知,这么一盏百花灯有多贵!苋奴是四个宫女中年纪最小的,又出身罪奴,自是难以置信。
“蒲丈饶了她罢,我也觉得吃惊呢!”见苋奴惶恐,姬弋与连忙打个圆场,蒲野其实也不是真的要因此惩罚苋奴,不过是烂昭殿新住进主人,加上姬弋与又是个看起来软和不懂御下的,所以他才格外严厉些,此刻见姬弋与出面求情,当然不肯驳了她面子,便道:“念在长使的份上,这次且饶了你!如今你是烂昭殿的宫女,长使侍者,当有点儿气度,不要什么事情都一惊一乍,给长使丢脸!”
“喏!”苋奴连忙应了,这才悄悄直起身来。
姬弋与微蹙双眉盯着面前的灯,忽然道:“蒲丈说此灯珍贵,不知宫中可多么?”
“宫中自是不多,只有华阳宫、甘泉宫,还有尊嘉殿、陶壅殿有。”蒲野显然早就打听过了,不假思索的说道,“此灯本身价值不菲是一,二则此灯若燃,则一燃十三光,极为耗费。”他说的极为耗费,意思就是姬弋与的份例怕是供应不起这盏灯,别看现在路寝上点了两盏雁足灯,但一盏雁足灯也才一燃三光,两盏不过六光,这还是因为路寝幽深的缘故。
换到了小寝里,就是梳妆也就点个两三盏一燃一光的豆灯分几个位置放一下而已。这百花灯繁华绮丽,占地也不小,如果不全点起来,别说照明,怕是连它自己都照不全。这会大秦还未统一天下,如今蒙骜还在与韩魏拼得你死我活,打仗,从古到今到其后数千年里,一直都是个烧金的事儿,因此现在后.宫从赵政到少使都没到奢遮的时候。
“华阳、甘泉二宫,乃三位太后所居,尊嘉、陶壅两殿,则是田夫人、姜夫人的住处,我不过是个小小长使,如何敢用此灯?”姬弋与立刻道,“收起来,明天蒲丈亲去送给……华阳太后吧!”
蒲野似是没料到姬弋与如此爽快的就把百花灯送了出去,他刚才看到姬弋与把百花灯挪到面前左看右看,似乎爱不释手,还以为姬弋与想要自己留着呢,因此才一再刻意隐讳的提醒她,一是这灯乃曹、白送来,恐不安好心;二是这灯只有三位太后与那两位夫人处才有,她一个长使也用的话,耗费还是其次,恐怕留在烂昭殿隔不两天就会有人到太后或赵政面前唱邶风绿衣了。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不过蒲野也没想到,眼前的姬弋与并非前一世那个懵懂的郑姬,就算没有前一世记忆带来对曹、白两人的警惕,她可也不想被嘲为厉姒、戴妫之流——虽然她自己和这两位一样都是嫱媛,但想起卫公子完就让姬弋与心头说不出的忌讳。
“喏!”蒲野答应一声,见姬弋与似乎对其他东西兴致也不大,便示意宫人将东西重新搬回侧室,原本距离百花灯最近的茂奴正要俯身去搬,却听姬弋与道:“我有些渴了,茂奴,替我倒盏酢浆来。”
茂奴忙停下手,道了一个喏字,起身上堂去执案上的浆壶,这时候离百花灯最近的,却是荭奴,她见附近的东西都已经被其他人取走,便下意识的搬起了百花灯。
这盏灯颇为沉重,荭奴也是在绥狐殿做惯杂役,犹觉得双臂发酸,她忙走快了几步,想快点把东西送到侧室去。
就在她堪堪走到户前,举步欲跨过门槛时,身后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跟着茂奴一声尖叫!
荭奴猝不及防,一惊,手臂顿时松了下,紧接着,刚刚围到姬弋与身边的众人,立刻被四分五裂的百花灯引去注意力!
“天!”刚才惊叹过百花灯价值的苋奴掩住口,其余的宫人包括荭奴自己,皆面面相觑,脸色惨白!
唯一一个看都没看侧室门口的是蒲野,他正一脸肃然的问姬弋与:“长使,你没事吧?”
被他提醒,一旁还傻呼呼保持着呈上装满酢浆的陶盏的茂奴总算反应过来,一把丢开陶盏,手忙脚乱的扶起姬弋与——姬弋与全身上下,都被酢浆浇了个透,刚才她为了近观百花灯,移动长案时,不小心将一片衣角压到了长案下,而茂奴替她倒好酢浆后递给她时,大约是口渴极了,姬弋与动作急了些,抬手时一下子带倒了长案,足有一尺来高的阔腹陶壶带着大半壶酢浆就这么直接砸在了她身上!
酢浆浇了姬弋与一身事小……关键是,一尺多高的陶壶直接砸碎了,再看着姬弋与苍白的脸色,以及不自然按住小腿的动作,显然是受了伤。
茂奴究竟刚做贴身宫女,看到这个样子竟被吓得只知道尖叫,没想到却惊得荭奴摔了要献给华阳太后的百花灯!
一时间,整个烂昭路寝中的宫人,心中都是冰冷一片!
大王对姬弋与这个长使有多宠爱,这些人都看在了眼里,别看今天大王没过来,那孟齐早在两个半月前就开始入侍了,到现在还不是住在绥狐殿,连个少使名分都没有。
秦制本就苛刻,伤了王的新宠,不管是新宠一怒之下将他们打入永巷,还是在秦王面前哭诉,他们的下场都可想而知!
“我……我应无什么大事!”姬弋与的声音明显听得出来是忍着痛楚,“茂奴、荪奴,扶我去小寝更衣!”
“咦,这是什么?”听出姬弋与话中似有歇事宁人之意,众人都是齐齐松了口气,就在茂奴、荪奴感激的伸出手来,想先扶姬弋与回小寝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侧室附近传来。
蒲野不带任何感情的转过头:“严妪,掌嘴十下,聊作儆省!”
“喏!”一旁严妪刚刚应了一声,蒲野的老眼中,却陡然闪过一丝光芒!
“等一下,严妪!”他叫住严妪,在宫人们惊讶的注视里,快步走到苋奴身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轻轻揭起了地上一块碎陶片,露出下面的东西。
看到此物,饶是蒲野在秦宫已经数十年,见多识广,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