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弋与一踏进甘泉路寝就觉得不妙,收到赵姬眼神示意的仲刘同情的看了她一眼,手下却毫不迟疑的将殿门在姬弋与身后关闭。
已经开始热起来的季节,在赵姬略带阴冷的注视下,姬弋与竟觉得有点儿凉。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看赵姬这个样子仿佛和自己有仇一样,难不成田夫人提前告自己状了?不过自己应该还没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吧?
姬弋与现在已经有点对前一世的记忆动摇了,从昨天被赵政忽然召去冀阙殿起到现在,就没一件事是按照前一世里走的,她发现赵姬正全神贯注的留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敢怠慢,赶紧收敛心神认认真真的行礼:“妾身姬弋与……”
“行了!”赵姬不耐烦的打断她,“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说!”
姬弋与顿时瞠目结舌,这三位太后还真不愧都是太后,怎么自己觐见后每个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只是仲芈问的居高临下,夏姬问的温和闲适,眼前这位……气势汹汹又有点气急败坏……姬弋与想起前一世记忆里王太后那个保守到几年后才被揭露出来的秘密,不由心中一跳:不会相邦此刻就在路寝中吧?
她不敢游目四顾,但是刚才行礼时就看到赵姬身后放着一张八折髹彩螺钿花鸟屏风,此刻正完全打开来,长达六丈,里面别说躲一个人,就是躲十个也够了,她顿时暗暗叫苦。
“是大王特意让妾身来拜见太后的。”姬弋与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会重要的是要先想办法打消赵姬的怒火,否则这位王太后一旦发起怒来,那不管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王太后不比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她是赵政生母,又与赵政有过共患难之情,亲生母亲,对自己儿子可才没那么多忌惮,儿子的这些嫱媛,她看着不顺眼狠狠敲打,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前一世里,姬弋与和任女罗差点没把甘泉宫的地砖上跪出膝印来,盛宠那会赵政几乎只召她们两个入觐,但对赵姬故意折磨他的新宠也是无可奈何,或者说再怎么宠也还没宠到要为了她们去和赵姬过不去的地步。
因此姬弋与直接提起这是赵政的意思,希望以此来让赵姬感到被儿子重视,继而不再那么挑剔自己,没想到她话音刚落,赵姬仿佛挨了一刀一样差点没从席上跳起来,明显的倒抽一口冷气:“他叫你来想说什么!”
“……大王只是让妾身拜见太后并问安,并无其他话啊!”姬弋与惊讶的道。
赵姬怔了怔,连忙将脸上的惊怒之色掩盖下去,咳嗽一声道:“哦?政儿还是第一次主动吩咐嫱媛来朕这里拜见,他怎会独独对你这么说?”
可不能被王太后抓到独宠的把柄!姬弋与立刻警觉,她作出温驯羞涩之状:“回太后,这都是因为妾身幼少庭训的缘故……”将那套熟极而流的解释重新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那两句孝言——姬弋与算是看出来了,这番话三个太后就没有一个不爱听的,毕竟大秦的主人是赵政,而太后的权势是建立在秦王身上的,而秦王赵政以后对她们的态度也直接决定了她们的实权,她们又怎会不希望赵政能够尊亲孝敬,最好再亲事诸长?
“……因大王忽然传召,故而昨日未能继续拜见夏太后与王太后,至冀阙侍奉时,大王问及妾身何故去迟,妾身禀告后,大王便特意提醒妾身,莫要忘记前来甘泉,因此妾身今日斗胆前来!”姬弋与说罢依旧乖巧的跪俯在地。
赵姬听着,眉头渐渐舒展了一些,不过她还是从姬弋与修饰过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异样,不动声色的问道:“政儿昨日何事忽然将你从华阳宫中召走?”
“回太后,妾身往华阳宫时并未告诉大王,因此大王以为妾身正在烂昭殿,故而召妾。”姬弋与是故意隐瞒赵政在冀阙发火之事的,倒不是她现在已经猜到了赵姬的心事,而是不想节外生枝,万一赵政不想让此事为王太后所知,自己岂不是要惹他不快?
赵姬目光一闪:“朕听说昨天政儿在冀阙发怒?这是怎么回事?”
“妾身有罪!”姬弋与没想到王太后会一直追问下去,她既不想做赵姬的眼线,也不想被日后扣上欺瞒王太后的罪名,所以干脆来了个一带而过,不假思索的以额贴地请罪道,“妾身以为昨日大王不会召见妾身,因此昨日寅时起身就往华阳宫觐见,以至于冀阙宦者令在烂昭殿足足等了妾身半个多时辰,还是在华阳路寝外遇见长安君,长安君告知妾身方急急转回。大王久侯妾身不至,甚为恼怒,这都是妾身的罪过,还请太后念在妾身年幼无知,出身贫门,刚刚进宫的份上,饶恕妾身!”
在王太后面前,姬弋与是绝对不敢说出诸如“任凭太后处罚”这种话的,赵姬的性.子,看她的儿子赵政就知道,赵人剽悍勇武,性情也多暴躁苛烈,这对母子在邯郸生活了那么久,赵姬还是个赵人,怎么也染了一身暴烈的脾气了。
听着姬弋与的请罪,赵姬先没回答,仔细将她的话细细推敲了一番,她今日之所以心事重重除了昨天看到那一抹衣角外,还因为昨天晚上冀阙殿有消息传来,说赵政在殿中大发雷霆,差点儿没把整个殿给砸烂了!
赵姬一算赵政发怒的时间心里就是一个咯噔,恰好与树后那人发现自己和相邦私会后折回冀阙殿的时间相吻合!她刚才让叔智去召长安君来也不过是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罢了。
现在听姬弋与一说,赵姬倒是暗暗松了口气,她的儿子她当然很清楚,这也就是新宠,否则区区长使敢让赵政等上半个多时辰,从此厌弃是小事,赶上一个不痛快发去永巷为舂奴也是正常。
只要不是赵政亲眼所见,赵姬不相信这天下还有谁能够在赵政面前就这么告倒自己!尤其是公子成峤!另外,这长使刚才说什么来着?在华阳路寝外遇见了长安君?昨天不是长安君惯常觐见的日子啊,莫非……赵姬心底冷哼一声,告诉华阳太后又如何?现在可不是孝文、庄襄之时,王位上坐的,是她的儿子!
这么一想赵姬心事全消,顿时感到全身上下都是一松!她不想被赵政看到自己与相邦私会的这幕,其实也不仅仅是怕赵政从此厌弃她、不再尊她为太后,也有顾忌母子之情,担心因此而疏远的缘故在里面。
毕竟赵政是她亲子,又是六年相依为命过来的,赵姬十几年来颠沛流离的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能不重视呢。
现在去了这重忧,赵姬心情大好,再看殿下还保持着跪俯姿态的姬弋与也顺眼得不得了,换了柔声吩咐她起身,亲自拍了拍身旁的空席,让她坐过来给自己仔细瞧瞧。
“妾身惶恐!”姬弋与被赵姬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弄得懵了!
其实赵姬脾气暴烈归暴烈,那是看不顺眼的人时,就没有她挑不出错的事,但一旦入了眼,却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这会儿姬弋与就有这种感觉,虽然这春风来得如此突兀,让她不自觉的想要哆嗦,经宾阶上堂时更是差点儿被绊倒。上得堂去,赵姬硬按着她跪坐到自己身旁,这个位置本来除了她身边的姜姆外也只有田夫人坐过,赵姬拉着她的手细细的打量完,赞道:“少府这次事情办的不错,当真是个美人,听你口音不似咸阳附近的人,离家可远?若是思念父母,朕回头派人把他们接到咸阳来,替他们置些田地,也好偶尔见个面。”
此时帝国未现,各国包括秦在内都还只是诸侯状态,各种规章制度都没有完善,包括后.宫也是一样,若姬弋与真有父母且在咸阳,每年找机会让父母进宫见上几面也不是什么大事。
姬弋与受宠若惊道:“多谢太后恩典,可惜妾身父母早故,是邻舍接济长大的!”
“哦?”赵姬听了,眼底闪过阴霾,复看她时却含了一抹怜意,居然没再问下去,而是轻拍着她的手背叹道,“可怜的!”
赵姬这是想起自己带着赵政那朝不保夕的六年了,姬弋与和她一样都是生有丽色,然后一般的过过孤苦无依的日子,说起来赵姬比姬弋与还要惨一点,毕竟姬弋与只靠邻居接济了四年,而且邻居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待她都还不错,偶尔有泼皮无赖试图非礼都有邻家大兄、阿母替她出头,而赵姬呢?青春韶华,引人觊觎的美貌,夫婿出身敌国却将她撇下独自逃生,还要带着一个赵政!她吃过的苦头受的委屈可不是姬弋与所能比的。
饶是如此,姬弋与也勾起了她同病相怜的心情,这会赵姬早就将田夫人在自己面前的哭诉给丢到了一边,觉得赵政的这个新宠与自己竟十分有缘,和颜悦色的与她说着话,毫无前一世里姬弋与记忆中那刁钻刻薄飞扬跋扈一个劲找自己和任女罗麻烦的王太后的影子。
这让姬弋与趁赵姬不注意时悄悄掐了自己好几把,一直掐到差点没痛得哭出来,才确认这不是做梦……
赵姬将姬弋与一直留到申时,仲刘硬着头皮去求了姜姆来叩门,赵姬允了她们进来后,两人行礼时先飞快看了眼地面,发现并没有摔砸残骸,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行礼后起身看到姬弋与居然坐在了赵姬身旁,还被赵姬握着一只手,两人明显相谈甚欢,仲刘顿时瞪大了眼睛,差点儿没叫出声来!
刚才姬弋与进殿时,王太后可是盛气而揖之,大有一个不对就让寺人上殿动刑的架势!怎么这会儿看起来这位长使竟仿佛是王太后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似的?
究竟姜姆年长沉稳,不动声色的对赵姬道:“太后,已到申时了。”
姬弋与知道这老妪进来说这句话的意思,忙把手从赵姬掌心抽出,在席上欠了欠身道:“妾身打扰太后这许久,该告退了……”
“有什么打扰的?”赵姬摆了摆手,没再去牵姬弋与的手,却对姜姆道,“姜姆去加做几道河东风味的菜肴来,朕要留长使一起用饭。”
“太后,妾身……”姬弋与这会已经不是受宠若惊了,而是毛骨悚然,她现在无限怀疑眼前这个赵姬到底还是不是原来那个?或者刚才说话的时候赵姬……也重生了???!
赵姬看她这惶急的模样倒是想岔了,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莫要担心,用完饭,朕让宦者令亲自送你回烂昭殿,若政儿今儿还是去烂昭歇息,绝不至于再让宫人到甘泉宫来找人!”
“太后……”姬弋与还待推辞,却听赵姬有些感慨道:“朕就秦王一个儿子,自从归秦以来,虽然身份不同邯郸时,但却不复那个时候的亲密,毕竟政儿不但渐渐长大,他还是大秦的君王!朕也知道不该时常去打扰他,只是独居甘泉甚是寂寥,倒是懊恼先君在时没能再有个孩子,哪怕只是一个君主也好。”
赵姬说的君主也就是公主,此刻天下未一,如魏楚等国呼为公主,秦国则称君主,其实意思都是一样。她语气里的惋惜毫无虚假,倒让一直被王太后突如其来的亲热弄得心惊肉跳的姬弋与愣了一下,一个念头不期然的冒上心头:难道赵姬私通相邦、又与嫪毐乱,是因为寂寥吗?若是再有个孩子……
她赶紧把这个念头掐断,现在最紧要的是保全自己,王太后……这事不是她能插手的!
定了定神,姬弋与知道这回留饭是推脱不掉了,无暇去想田夫人知道这个消息后会不会直接冲到烂昭殿去和自己拼命——这位夫人算是四夫人里最受赵政重视的一位,一切都因为她背后是秦王的亲娘,若是知道赵姬居然也对姬弋与这么好,岂能容忍?
她把头一低,颀长雪白的脖子弯出一个温柔娴静的弧度:“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