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的肚子到了八月正热的时候,才稍稍显现出些许,可掩在了高束腰的层层裙裾里,远远看着,依旧还是往昔的轻盈摸样。
她依然由小婵水仙照料着住在清心殿里。虽然已经降到了连封号都没有的嫔位等级,但好歹因着有孕,可以在清心宫周遭闲散悠步。
出了清心宫往左,有处不长的石刻花鸟的红瓦走廊。因为两旁都是细密的大树,很是清凉。傍晚十分,连翘早早用了晚膳,便和小婵在走廊里纳凉。
待到小婵虚扶着她迈进了红瓦顶的走廊里,方才发现,原来早就已经先入了一位。
清心宫这样僻远的地方,离大殿都太远,又过于清冷。除去犯错的妃嫔,几乎没有人愿意踏足。这段时日,更是只有长公主和灵珠偶尔来探望她,连辰媛淑妃都再不肖来。
所以她瞧清楚了是德妃倾城时,不禁心生讶异。自打侧后封妃的大典过去,她几乎都没有见过她,传她一直生着病,几乎不参与任何宫中宴席。今日怎么来了这里?
天色并未黑,甚至可以称得上白亮,落日还隐隐挂在西边。连翘都可以清楚的瞧见倾城綄的飞天髻,依旧是在发髻旁别了朵素色的绒花,开成许多层的样子。
倾城见了她,低头托手向她轻轻行了一礼。连翘慌忙止住了,倒是随即万分恭谨的朝她屈膝托手行礼道:“臣妾见过德妃娘娘。”
倾城仿佛是才想起了她被罚一事,轻轻抿了唇角笑起来。她这一笑,连翘又想起在平壤时偷偷瞧见过的那些事。那时的倾城与进宫以后的德妃,明明是一个人,瞧着却是天壤地别的两样感觉。
“德妃娘娘的绒花还是这样别致。”也唯有她髻旁的素色的绒花依旧一如初见。
倾城闻言不觉伸了纤长的手指抚了抚耳上的素色绒花,脸上恍恍惚惚的神情一闪而过。她慢慢将发髻旁的绒花抽出来,瘫在手心看着,脸上亦是缓缓换上自嘲般的神情。
“先前我总以为,再美再艳丽的鲜花也不过一时好。只有绒花才既不失花地娇美,亦可以长久。原来错了,绒花再经久,若是不喜欢,连摘了扎手,还不能戴的花都比不过。”
她低头顿了顿,忽而将手里摊着的素色绒花抛过了走廊,“没有用了,便弃如敝帚。”
连翘瞧着那花飞过不长的刻花鸟走廊,笑起来,“娘娘可是有什么心事,若是不嫌弃,不妨说与臣妾听。”
倾城露齿笑起来,“我心领了。”眼睛落在连翘几乎瞧不出凸凹,被层层幔纱掩盖的小腹上,“我倒是羡慕你,即使是在冷宫里头,也好歹还有个盼头。不像我,这一生,也就这样没了...”
连翘以为她不过随意感慨一番罢了,谁知第二日,宫里便传,德妃勾结外敌,通敌叛国。赐了三尺白绫。先前所谓宫里与梁家兵里的细作互通书信的妃嫔,不是灵珠,而是她。
她其实早料到了的,也做好了死的打算,甚至于连挣扎都没有。所以才会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清心宫附近,所以才有了与连翘的那一番对话。
连翘那夜里总是辗转不成眠,脑中只反反复复响着倾城的话——“好歹还有个盼头。不像我,这一生,也就这样没了...”
这一生,也就这样没了...
她想起了远在云尚的爹爹,想起了死去的娘亲,想起傅南王府比之清心宫的南苑。
盼头?她将手轻轻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隔着寝衣,手心下一片温热。
她从来不怪娘亲,整个傅南王府都不待见她们,她也依旧不怪娘亲。她知道,娘亲不是不爱爹爹,她只是不愿争。因为太爱了,那样子争宠,就不会纯粹。
可是她的孩子呢?她的孩子大了,要如何在这个金碧辉煌人情冷漠的金城里自处?
其实倾城说的错了,她说她好歹还有个盼头,可是错了。
这么多日子,除去辰媛小产的那次,他连看都未来看过她一眼。哪怕是派魏忠过来清心宫走走,都没有。哪里还有什么盼头?
嘴里微微苦涩,她何尝不是跟娘亲一个样呢?她顶着贵妃的头衔,心里是对那个人细细密密的喜欢。她不会哗众取宠,以为顺其自然才是最好。可是现如今,却是走到了这样的境地。
她好容易睁着眼熬到了天亮,瞧见水仙迷迷糊糊的端了水过来要帮她洗漱,心里却忽然平静淡然起来。
其实她何苦这样对自己,从小到大,她一忍再忍着同父的姐妹们,至少表面上乖巧听话。可是爹爹,依旧还是不喜欢她。她努力忍受着辰媛的陷害,低眉顺眼。李晏却仿佛离她愈来愈远。
任何时候,不争不抢,想要的永远都不会拥有。可是若是争取了,兴许就能得到你在乎的。
她躺在不算大的寑床上,身上松松盖了条纯白的厚毯子。清晨时分,嗓子因为隔了一夜,发出的声音有些暗哑,却还是清晰的,“让小婵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备些粉蜡笺和笔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