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兰跪在清心殿不甚通透的正殿中央,双手恭恭敬敬的支在膝盖前。身后的一干侍女宫娥只纷纷将头低着。
李晏才终于抬了眼,薄唇轻启,却只低低“恩”了一声。身子动也没动。仿佛是精疲力尽般。却也算是给了心兰可以开口的指使。
心兰又是极为恭谨的行了个标准的大礼,抬了头,仍是不敢直视李晏。只道:“皇上为皇后娘娘做主...”已经是语带哽咽,“娘娘今晨还是胃口极好的样子,断不会好端端的就这样...这样没了皇嗣。还...还请皇上明断,还娘娘一个公道!”言罢遥遥虚瞧了一眼连翘,再将头平贴地面,大有长跪不起的架势。
从连翘的角度,只看得到她梳的光滑平整的双环髻的重叠侧影,以及左耳下缀着的一朵赤金小花。在偏暗的殿内,染出淡淡地黑。
魏忠在一旁低首问方御医,“皇后娘娘不是因着不小心摔了一跤才...”后面的话自不必明说,方御医在下方只诚惶诚恐的点着头。
他正点着头,一直立在宫娥中并不言语的淑妃却忽而走出人群,急急跪倒在李晏身前。还未张嘴,两颗豆大的泪珠便顺颊而下。她忙抬了宽广的袖边去试。
李晏的眉头几不可见的动了动,眼睛似乎并不愿在她身上多做停留,也不说话。淑妃到底自己忍不住了,哭着开了口,却是偏了头对着坐在一侧的连翘,“贵妃姐姐何必呢!”连翘早猜她有此一说,也不说话,只静静去等她后面的话。
淑妃抹了抹泪,似乎是不忍说了,眉头结着一团。大大的眼将清心殿上下极快的扫视一遍,方才道:“妹妹知道,清心殿这样的地方,是个妃嫔都是不愿待的。”顿了顿,又是缓缓湿了眼,“当日贵妃姐姐被皇上罚来清心宫,妹妹知道贵妃姐姐心里定是极不情愿的。觉得委屈了。定然是恨死了皇后姐姐和我...可是,可是即使是再...明知皇后姐姐有孕在身...即使再讨厌我们,也不能,也不能那样去推皇后姐姐啊...”
她言罢,又是擦拭眼角一番,“亏得皇后姐姐一番好意的给你送金镯子...不领情也就罢了,不能连皇嗣也不放在眼里,使了那样的力气...皇后姐姐一连退了好远...孩子才会...才会...”
她似乎是还想说下去,李晏突然冷冷道:“起来。”
淑妃极不情愿地起了身,低首退至了一旁。
李晏极平缓的呼吸着,面色无澜地微微将头偏向一侧脸色苍白端坐着的连翘。
那一阵翻天覆地的干呕早就已经过去,连翘脸色却还是白,如同抹了万分厚重的白脂粉。她虽然并不爱浓妆,胭脂腮红却也用的,此刻却怎样都遮不住。
她暗暗咬了咬舌头,她要如何叫人相信——她根本没有去推辰媛,分明是她自己故意摔倒在前院里的?
连翘低了眉去看跪着不动分毫的心兰,又转首去瞧一旁神情甚是复杂的苏潇潇。心念一阵翻转,方才缓缓将头偏向一侧微微歪了头看她的李晏。
两个多月了,她才算是好好见了他一面。却是因为这样的事情。
他眉眼依旧是好看的甚于女子,偏偏依旧满是男子的气势。那样狭长墨黑的眫子里,此刻正透出隐隐约约的痛楚。只一动不动的看她。仿佛是无力,又仿佛是重重压抑着才显出的沉默。
连翘再不敢直视,眉眼低下来。
是了,无论如何,辰媛的孩子都是因为她而没有的。虽然只有两个月大,毕竟是他的骨血,所有利箭都指向她,即使事情明明没有那样简单,即使其实根本不是她的错。她还是不能不给个交代。心里更是知道,她即使说再多的话,听起来一律也都是狡辩。
连翘缓缓直起腰身,轻轻往殿中央迈了两步。小婵似是怕她磕碰着,在她身后虚扶着。她摆了摆手,提了裙摆,屈了膝便直直朝了李晏跪下去。
“皇上。”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叫众人听得清楚。并不去看李晏,“臣妾大意,忽视了皇后娘娘有孕在身,不小心冲撞了皇后,才使得...”
门外突然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有太监尖声唱道:“长公主驾到——”
待到一众人都恭恭敬敬的朝长公主行完礼。连翘继续道:“臣妾自知德行有辱贵妃头衔,甘愿受任何处罚。”
言罢只将头低着,眼睛只去看身前的石板地面。
魏忠在李晏身后动了动,似乎是想过来扶起她,终究是没有移动,却道:“娘娘有孕在身...自己不打紧...可千万仔细了皇嗣...”
这话本说的在理,李晏却突然肝火大动,声音竟然是说不出的寒凉,“皇嗣。”他狭长的眉眼眯起来,“朕准你说话了吗?”
魏忠慌慌张张的就地跪下,“奴才该死,奴才多嘴...”边说边自己用力拍打了几下老脸。长公主脸不禁朝李晏侧了侧,“贵妃真有了身孕?”
李晏闻言终于将双眼齐齐合上,睁开时只定定的去看底下跪着不动,腰背却是挺直的连翘。嘴角似乎极细微的勾了勾,眼里却是半点笑意也无。
“回长公主,方御医方才诊出,娘娘已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了。”却是小婵低低的声音。长公主闻言轻笑出声,“这可是普天同庆的好事情,该是要给贵妃赏赐的!怎的还跪着?”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挽起低头跪着的连翘。
连翘自然是不起的,“皇后娘娘因为臣妾大意而摔倒,皇后娘娘肚子里的皇嗣...没了...臣妾不敢起来...”长公主先是眉头皱了皱,而后竟然是淡淡笑起来。
“想来你定非故意,也该是皇后没有福气,这孩子才没的。不能怪你。”
“臣妾确是无意,可皇后娘娘也确是摔在臣妾身侧。是臣妾没有保护好皇后,臣妾甘愿受罚!”
长公主点了点头,端了手去看一言不发的李晏,“皇上,贵妃实属无意。况且贵妃正怀了皇上的子嗣。罚是该罚,但此事,是否该从轻处理?”
李晏依旧是不说话,眼睛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仿佛是陷入了某种恍恍惚惚的思绪中。长公主又瞥眼唤了声“皇上”,他才仿佛醒过来了。却依然是看着直直跪着的连翘不说话。
感到那股不可忽视的视线,仿佛生生要在她身上刮出两个洞来。连翘声音微微有些颤,“臣妾配不上贵妃这个称号。”
李晏几乎是冷嗤,“是配不上。”
这样冷的声音,她不觉深吸了口气,连胸口都微微颤动起来。
他声音却愈发寒,“傅氏...”照例后面该是跟着一串连翘的罪行,然后降到最低等。不仅害死了皇嗣,还...还,他再不能往下想,心里只一阵接着一阵不可抑止的疼。
掩在重重衣袖下的修长手指紧紧握成拳,心里只抽动着,恨着。还做了那样的事情...更加痛恨的是,自己却终究是舍不得。她做了那样的事情,他竟然还是舍不得!
他瞧一眼低头安静跪着的连翘,她怎么能装得这样若无其事,她怎么可以将脊背挺的那样直!她甚至静得连耳下坠着的小小珍珠都未动丝毫。
直握的手心都钝钝的发疼了,他才轻轻闭眼松了五指。心里只觉得可笑,真是可笑。耳边是自己压抑至极,无力至极的声音,终究只是沉了声道:“即刻降为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