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和方迹一路无话,午夜早已过去,街上的鞭炮声也寥寥无几了。
守门的侍卫见是方迹便毫无阻拦,立刻放行。
清冷的古道上,只余两人的脚步声,却是一样的沉重。
“方统领,”天下忽而转身道,“是天下失言了。”
方迹闻言愣了愣,方想起之前自己与她的那个约定,却未想到她还记在心上。
“成姑娘言重了,”方迹低头道,“你没有失言,只是老天不让你走罢了。”
天下闻言一笑,自言自语道,是老天啊,复又摇头自嘲地笑着。
一双眸子,盯着方迹,犹豫了片刻,却什么都没说,转身朝龙轩殿走去。
远远地,果见殿里还是灯火通明,方迹在身后轻声道,“定是皇上还在等我们回来。”
天下闻言也抬头看向眼前,想到里面坐着的那个人,想到等会还要面对他,忽然就觉得心底生出了一丝疲惫。
正抬步向前,忽闻暗处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宫主!”声音不大,听在耳里却俱是激动。
方迹警觉地拔剑冲着暗处道,“谁在那里?!”
天下方从震惊中回转过来,心里却已有了答案,这天下间,称呼自己为宫主的,还有何人呢?
果然,暗处的人缓缓地走进了光亮中,一身宫女的打扮,可微翘的唇角旁那浅浅的梨涡却已经灼伤了天下的眼。
方迹觉得眼前的女子异常的熟悉,忽闻天下惊喜的一声,“尘舞!”方想起正是自己前几日见到的那个姑娘,心中的戒备不由自主地放下了许多。
可身旁的天下却已经抢先一步冲向了那个宫女。
“宫主!”尘舞也是泪流满面,语带哽咽。
谁又知道离别的这段时间,自己都经受过什么呢?自己也没有家,有宫主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今日重逢,终于觉得自己不再像是漂泊的浮萍,终于又有了扎根的地方了。
方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微皱的眉头渐渐地舒展,满腹狐疑,却是静静站在那里等着看个究竟。
过了一会,两人的情绪都平复了下来,天下看着眼角还有泪痕的尘舞叹道,“文府出事后,我知道凭你的武功,是万不会出事的,所以也没有太过担心。只是反倒为你高兴,天景楼没有了,困住你的囚笼也没有了,你终于能够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却万万没想到,你会来宫中。”
尘舞抬脸微笑,一脸的安心,“都是尘舞自愿的。从小,宫里的嬷嬷们就告诉我们,我们就是为了保护伺候宫主而存在的,尘舞已经习惯了。所以就算是宫主想要给我自由,我也不想要,只有呆在宫主身边,尘舞才安心。”
天下闻言鼻子一酸,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自己又凭什么让这样一个玲珑的女子为自己奉献一生呢?可心里也知道,宫中嬷嬷的教诲,十几年积累下来,早已成了最蚀骨的毒药,根深蒂固,再难清除。尘舞是那般固执,既然来了这里,她就不会再离开。
“你可知道皇宫是个比天景楼更禁锢人的囚笼?我已经进来了,你又何苦再牺牲自己?”天下还是忍不住劝道。
尘舞摇头笑道,“宫主不必再劝了,尘舞心意已决。”
天下无奈又怜惜地看了她许久,摇头叹道,“罢了。你现在在哪位娘娘的宫中?我去同阳瑞说,把你要到我身边。”
尘舞闻言,眸中立时洋溢起了神采,笑道,“是玉妃娘娘宫中。宫主真的不赶尘舞走了?”
天下也笑了,轻声道,“既是你愿意,多一个人陪我,也好。”说罢,便拉了尘舞的手道,“这便跟我进去,同阳瑞说吧。”
“成姑娘,这恐怕不妥,”一直不发一言的方迹拦在了天下的身前。
“有何不妥?”天下问道,秀眉微蹙。
方迹抬头看了一眼尘舞,方才他们的话都一字不露地听到了耳里,心里也已经猜出了大半。可这里毕竟是皇宫,里面坐着的毕竟是皇上。
“既然尘舞姑娘是成姑娘的旧识,方迹便不该怀疑的。只是,尘舞姑娘毕竟曾是无忧宫的人,武功高强,就这样让她面见圣上,恐怕不妥。”
天下闻言挑眉,“她既是无忧宫的人,皇上也是认识她的,既然是故人,又有何不能见面的?”
尘舞只觉得方迹这个名字仿佛听过,再看向眼前的人,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几年前皇上身边的那个少年浓眉大眼的样子。虽然几年不见,他改变了许多,可眉眼间还是有一些痕迹可寻的。难怪那次见面,自己便觉得莫名的有些熟悉。
未想到,原来也是故人。
尘舞就那样盈盈地立着,看着面前的男子眉头深锁,低头不语,一脸为难的样子,不禁觉得他认真固执的样子有些可爱。
“宫主,还是不要为难方统领了,”方迹闻言立时抬头,只看到女子醉人的梨涡。
“我还要回玉妃那里收拾收拾东西,明儿等着信儿就好了,更何况。。。”尘舞顿了顿,略有深意地看了眼大殿里依旧通明的灯火,“皇上等你很久了,你们该好好说说话。”
天下闻言也抬头望向大殿,一时又有些闪神。待回过神来,只看到了尘舞的背影。
极轻的叹了一声,却还是被方迹听到了,抬脸欲询问,可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人的神色,只见身影一晃,天下已举步朝里面走去。
殿内很安静,天下踏进去的时候只看到了阳瑞的背影,一个人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可是那道略显羸弱的身影看去只觉得分外落寞。
阳瑞身旁的太监看到了天下,刚要出声,便见天下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方迹也没有跟进来,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这两个人,可阳瑞一直背着身,未曾发现她的存在。
天下也不发一声,就那样立在他十步之外的距离,可看着那道背影,却总觉得彼此之间这十步的距离不知不觉中已成为了难以跨越的鸿沟。
也不知过了多久,阳瑞发出了几不可闻的轻叹,却在转身的时候,为眼前的身影而呆住了。
天下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被我吓到了?”
听在耳里,却只是满心的疲惫。阳瑞只觉得心里那种抽痛的感觉又来了,却也压抑着,一如既往地温柔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出声?”
天下闻言低头不语,如翼的睫毛在脸上因着光影而投出好看的弧度。“为什么连你的背影都让我觉得有些陌生?”虽然声音不大,近乎自言自语,可阳瑞却还是听到了。
阳瑞心中一痛,张着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天下却收回了刚刚那样落寞的神色,眸中重新绽放出了光彩,“告诉你个好消息,尘舞就在宫中,我想把她要过来,陪陪我。”神态已是判若两人,仿佛刚刚那个一脸疲惫的女子只是自己的错觉。
阳瑞也默契地不再去触碰两人之间那个最大的心结。既然天下也刻意回避着,自己也希望能逃避一刻便是一刻。
只是没想到,她会带来这样的消息。
“竟还有这样的事,她在哪里当差?我明日便让她过来,有她陪着你,我也放心些。”
“在玉妃的宫中。”
阳瑞闻言点了点头,叹道,“之前我救了她,让她一直留在天景楼,本以为一场大火,就算不是天人永隔也再难相见。没想到,她竟会入了宫,”说罢,看了看天下欲言又止的样子,忽而自嘲地笑了,“我早该想到的,这些你应该都清楚吧。既然天景楼与天锦楼都是文府的产业,这么多年若说你们从来没有见过,我是不会相信的。”
说罢,又摇头道,“没想到,尘舞竟敢骗我。”
天下闻言忙道,“你不要怪罪尘舞,是我不让她说的。”说罢,又苦笑道,“就算你是一国之君又如何?尘舞只知道为我一个人而活,我的话她从来不会不听。”
阳瑞闻言不语,定定地看了天下一会,“我不会怪她,可你要实话告诉我,我每年都要去天景楼,你肯定是知道的,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来看过我吗?哪怕是一次?”
天下闻言沉默了许久,还是轻声道,“没有,一次都没有。”
阳瑞早已猜到了答案,可还是控制不住心底的失落,苦笑道,“君遥,你的心真狠。”
天下不忍地低了头。
“今日晚了,你早早睡吧,”阳瑞的声音里还似有一丝失落。
“明天我还能去文丞府吗?”天下轻声问。
阳瑞抬眼只看到她隐含期待的眼神,忽然觉得心里一暖,不论君遥如何改变,这样的眼神却是永远都那样的熟悉,永远是自己的软肋。
心底最柔软的那块终于被触碰,阳瑞情难自已的弯了唇角,“这几天,你随时可以去,只要方迹跟着你就行,”说罢,又加了一句,“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天下闻言淡淡地笑着点了点头。
终于看到她会心的笑了,阳瑞也不知自己心里满满的酸涩究竟是什么。
心里一直惦记着文碧,这一夜辗转反侧,也未成眠。
天一亮,天下便起身收拾起来,可待她踏到殿中用餐的时候,便看到方迹早已整装待发地端坐在那里了。
方迹看到天下,唇角是一抹了然的微笑,“成姑娘果然等不及。”
天下面色微赧,坐了下去,“劳烦方统领了,一起吃吧。”
方迹挥了挥手道,“已经用过了,成姑娘自便吧。”说罢,双臂环着胸,一双眼在大殿中搜寻起来。
天下低头用着餐,也未曾在意。
直至方迹面带犹豫,出声道,“昨日那个尘舞姑娘还没来吗?”
天下闻言微诧,方迹何时起关心起尘舞来了?也未太在意,浅笑道,“方统领可是糊涂了,这大清早的,皇上的口谕恐怕还没到呢吧。”
说罢,没有看清方迹面上的担心,浅笑道,“我们走吧。”
清晨的文丞府,异常安静。
下人们见到她都面带喜色。还是明玉管不住自己的嘴,欣喜地对天下笑道,“文小姐昨后半夜醒过来啦。”虽然面前的女子在入宫之后被众人传的让人陌生,可毕竟曾经在文丞府伺候过她,站在她面前还是觉得说不出的亲切。
天下闻言大喜,急急地便推门而入。
屋子里静的出奇,而屋内的两人也被这突然的开门声惊地回过了头。
虽然仍是一脸的苍白,可那双美丽的眸子复又清明起来。
许是因为想过太多次重逢的场面,待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却只是呆立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
倒是床上的文碧,眸中的惊讶缓缓逝去,逐渐融化成一潭秋水,不知眼中潋滟的是神采还是眼泪,轻轻地抬起了双手,冲着天下道,“天下!”
这一声呼唤让眼泪就那般猝不及防地流下,天下拉住了那双手,破涕为笑,“碧儿!”
两人就这样傻傻地对视着,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分别数月,未料想再见面时已是这般的物是人非。
其间的种种喜乐忧愁都在这微笑和泪水里,因为相知,所以都懂,已不必多说。
“你陪碧儿聊聊吧,我先出去了。”文渊看着眼前的一幕,已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未想到,曾经面对直奔自己首级而来的如云高手都能面不改色,如今竟会如此害怕面对一个女人。
天下闻言方抬头看他,见他面容憔悴,脸上隐隐泛着青色的胡渣,眼神一碰触到自己便不自在地躲闪开来。天下心里懊恼,文渊不帮自己也有他的理由,自己昨日竟是因为一时气恼而冲口而出那句话,实在太不应该。说到底,自己又凭什么要求堂堂文丞冒着生命危险来帮自己这个忙呢?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知道,他的心里是有自己的,所以觉得他会答应的吗?
天下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却被文碧的一声轻唤拉回了思绪。
抬眼见那道身影已然不在,方回头看向那张面带微笑的脸。
“哥哥被你盯得不好意思,早就逃走了,”虽然面前的女子仍像曾经那样说着毫不忌讳的打趣话,虽然还是带着微笑,可天下总觉得这微笑底下隐藏了太多情绪,再也不能直达眼底。
天下忽然不知道该和文碧说什么了,因为现在似乎说什么都是她的伤,都会让她回想起那段不美好的记忆。
倒是文碧轻叹了一句,“没想到,你和皇上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
天下闻言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文碧轻笑道,“坊间传言啊,我一路来可听了不少骂你的话,不过真实的一切还是昨夜哥哥告诉我的。”
天下闻言也淡笑,“看来昨夜我走后,你们应该聊了很久了。都说了些什么啊?”
手指拉着被角,文碧开口道,“你们来京途中的惊险、还有你日夜赶工的江山绣、还有天子宴上你被王爷重伤,”说到这,文碧皱紧了眉,“虽说老天安排你们重逢,可这样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些。”
说罢,抬头看向天下,“总之,这几个月间发生的事,他都和我说了。”
这样的文碧,天下着实不解。若是以前那个单纯傻傻的姑娘,醒来后必定是要大哭一场。可现在眼前的人,却已学会掩饰自己的伤悲。
可是这样的文碧,只会让自己更觉得心疼。
“文碧你...”犹豫着,天下还是开了口。
似乎料到天下要说什么,文碧淡笑着,出声打断了她。
“天下,这段日子,我傻着,却也清醒着,我清晰地记得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文碧握住她的手,“过去的一切,教会我的就是成长。以后,不会再有一个严厉但全心全意为我的爹爹宠爱我了,也不会再有那样安逸到让我只懂得享受的家等着我了,”说到这里,文碧忍不住哽咽,“以前我太傻,不懂得珍惜,现在不会了。我只有哥哥了,我不能再让他担心,不能让爹爹走得不安心。”
握住的手冰凉如水,面前的人也紧咬着唇,不让眼泪流出来。
天下心里一酸,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背,小声道,“你还有家,还有你哥哥和我,你还有四王爷呢,不管怎样,不要委屈自己。”
可怀里的脊背却瞬间僵硬,文碧缓缓抬起身来,对天下道,“哥哥说四王爷有意要认我做干妹妹。”
天下闻言一喜,“这么说,你又多了个哥哥?”
文碧却咬紧嘴唇,不言语,许久抬起脸来犹豫道,“有件事,我没问哥哥。昨晚,皇上的赐婚...”
“你是在为这件事内疚吗?”天下笑道。
文碧起初低着头,听到这句话时却蓦然抬起了眼,眼底有一丝期盼,“这么说,赐婚被我破坏了?”
在看到天下轻轻点头的动作时,文碧眼中的情绪异常的奇怪。
有欣喜、有内疚、有隐忍、有挣扎。
天下为这样的眼神而不解,只是凭着一种直觉便脱口而出,“难道你不想让王爷和莫迟在一起?”
文碧听到这句话,身形一顿,过了许久轻声道,“怎么会?王爷对我那样好,莫迟对我也不错,他们俩是两情相悦...”
可那声音里满满的酸涩却已让天下慌乱了起来,猛地抬起她的脸,果然眼里隐隐有泪,更多的是酸楚和挣扎。
“你喜欢四王爷,”天下淡淡出口,是一个肯定句,不需要她的回答。
可看到文碧真的低头不语时,天下只觉得心中纠结难过极了。
莫迟和文碧,都是自己真心相待的人。
更何况,莫迟和四王爷,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自己的撮合。
如今,婚事在即,文碧竟然喜欢上了四王爷?
自己不愿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受伤,可这样的爱恋早已注定了悲剧的结尾。
只是,看起来,文碧只怕会是伤的更深。已经遍体鳞伤的她,怎样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可是王爷和莫迟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了,”天下知道自己很残忍,可也只想让文碧早日清醒。
“我知道,”文碧点点头,复又轻笑道,“我有分寸的,我知道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