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碧的出现无疑是这个除夕之夜最大的惊喜。
阳瑞急命太医随着文渊众人前去文丞府,在盛华殿的一片躁动和慌乱之中,眼角余光瞟到那一抹急切着欲跟去的身影,心中一惊,有力的大手已紧紧地扼住了半截皓腕。
天下正心急如焚,眸中尽是担忧,在这明亮的灯光下,只觉得无数地暗潮在眼中涌动,“阳瑞,我求求你。”
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哀求。
何曾听到君遥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过话?这样哀求的君遥忽然让自己觉得害怕,害怕她隐隐的疏远和绝望。
依旧僵硬地抓着她,可却早已不知该如何回答。
眼前的女子急得都快落了泪,“我已如你所愿来这盛华殿,你为何就不能体谅我?是怕我逃跑吗?”
阳瑞紧抿着唇不回答,一双眼只是满是心痛地看着她。
入目的却是她的一丝苦笑,“文碧如今这样,我是断不会在此时离开的,你当我真是没有心吗?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只要你想,还是能把我找出来,不是吗?”
看来她真的清楚自己心里所想,可这样的了解,却没有带给自己一丝幸福的感觉。
手慢慢地松开了,“我叫方迹陪你去。”
天下苦笑,还是不相信我是吗?
“谢皇上恩典,”扔下这句话,天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眼前那道僵硬的身影,紫鱼满心是说不出的苦涩。
你的眼里只有她的背影,而你每次留给我的又何尝不是冰冷的背影呢?
你我她都是一样的执着,没有人想过回头。
文丞府里因着文小姐的归来而热闹异常。
“赵太医?碧儿怎么样了?”太医的手刚离了脉,文渊便焦急地问道。
“文丞不必担忧。文小姐如今也只是急火攻心,故而暂时昏厥。我开个方子,好好调养一下,便无大碍了。”
“她之前有些神智不清,大夫只说是受了刺激,却是无法用药物治愈。赵太医可有法子?”站在床侧的阳城突然开口。
赵太医笑道,“依着脉象看,文小姐之前心神紊乱,如今却是不治自愈了。待她醒来,王爷便知道了。”
阳城闻言方松了口气,而坐在床侧的文渊,紧握文碧的手在听到那句“神志不清”时,猛然地收紧,满脸都是心疼和自责。
赵太医向文渊道了喜之后便离去了。
下人都出去忙着熬药、忙着收拾,屋子里剩下阳城和文渊,却都是看着床上安然躺着的人,谁都不发一言。
“真没想到,她竟然就是你寻了这么久的妹妹。”屋里的沉默,还是被阳城率先打破了。
仿佛恍然大悟一般,阳城的唇角是一抹明朗的淡笑,“我早该想到的,她是琼州人,眉目又与你有几分相像,还一直嚷着要来都城找哥哥。这么多的线索,竟然都被我忽略了,若是我早日发现,你又何必担忧奔波这么久。”
听闻他的话,文渊回头,定定地看了阳城许久,眸中俱是感激和庆幸。
“王爷,若不是你,还不知碧儿要流落到哪里去,更不知今生我还有没有机会和她重逢。是文渊欠你一份情。”
阳城摇头笑笑,坐在了一旁,“这段日子,碧儿也给我带来了不少快乐,在我心里,也是把她当做亲妹妹来看的。这份为人兄长的快乐,也算是你借给我的,咱们俩之间没有什么相不相欠。”
文渊淡淡地笑着,伸手拂了拂文碧散落的发,又想起方才听到的话,心疼万分,回头看向阳城,“王爷之前说碧儿神志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段日子到底都发生了什么,王爷能否细细说给我听?”
阳城叹了口气,娓娓道来,“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令妹是在半年前的琼州...”
寂静的屋子里只能听到阳城的声音,当听到碧儿就那样痴傻着一个人来到都城的时候、听到她被燕子坞的老鸨逼迫的时候,文渊的眼圈止不住地红了。
不过好在,她遇到了阳城,在王爷府的日子,总算是轻松无忧。
“事情的经过便是这样了,”回想自己和碧儿的渊源,不知不觉她已陪伴了自己这么久。
而如今,她终于能够与亲哥哥团圆,也到了该分离的时候了,心里空落落的竟是有些不舍。
“我很庆幸今日把她带来了盛华殿。也许是天意吧,到了你们该团圆的时候了,我总算是完璧归赵了。”
文渊含泪笑着点头,“王爷既是把碧儿当妹妹看,不如等她醒来,便认作义妹吧。王爷这段时间的照顾,碧儿也必定是感激不尽的,碧儿已经没有了爹爹,若是能多个哥哥,也算是一点安慰。”
听到文渊的话,阳城的心里也是无尽的酸涩。
笑着点了点头,“好,阳城求之不得。”
屋子里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两人抬头看去,竟是气喘吁吁的天下。
大殿之上离得远些还未瞧得真切,如今近在咫尺,方能感觉到那种美更加慑人。
文渊觉得心跳蓦然地加快了,不敢置信的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此时万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天下看到了他眸中的疑惑,轻声道,“我来看看文碧,”说罢,唇角逸上一丝苦涩,“方迹也来了,在外面。”
文渊的疑虑在她脸上终于寻到了答案。原来皇上还是派了人跟着她来,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了。
天下朝坐在那里的阳城点了点头,忧虑的眸子便已看向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声音不似往日那般平稳淡定,“文碧怎么样了?”
“已无大碍了,”文渊叹了口气,复又坐回到床头。
天下满眼心疼地盯着此时了无生气的人,“她瘦了好多。”
文渊轻轻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
天下复又抬眼看向阳城,“王爷,莫姑娘一直还在大厅里等着,你去看看她吧。”
阳城点了点头,又瞧了瞧床上的人道,“碧儿现在回家了,我也就放心了。若是她醒来,劳烦文丞告诉我一声。”
文渊点头笑道,“那是必然。若碧儿醒来,文渊必要亲自带她去王府登门道谢的。”
阳城笑着挥了挥手便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文渊和天下两个人,沉默的氛围让人无所适从。天下的脑子里又想起前些日子看到的那两句话,迟疑地看向文渊,可那一张平静的脸上却是看不出情绪。
“爹爹!爹爹!不要扔下碧儿一个人!”刚刚还在安睡的人忽然间惊叫起来,脸上满是凄楚,秀眉紧紧地蹙着,被文渊握住的手一阵阵地痉挛,口里哭喊着,声音破碎而绝望,“哥哥!哥哥,你在哪?你在哪啊!”
两人都被文碧的反应惊住了。文渊忙抽出一只手,为文碧拭去喷涌而出的眼泪,鼻子一酸,声音沙哑地安慰道,“碧儿不是一个人,哥哥在这里,碧儿不要怕。”
痛哭的人还是沉浸在无尽的梦魇之中,眼球不安地来回滚动,似是竭力想要睁开紧闭的眼。
“碧儿,哥哥在这里,一直守着你。”文渊已忍不住落下泪来,轻柔地摩挲着文碧已被汗水浸湿的额发。
天下看着眼前的一幕,想着曾经无忧无虑的人如今却饱受梦魇的折磨,也觉得鼻头一阵酸涩,别过头,再不忍心看下去。
也不知这样安慰的话说了多久,床上的人终于慢慢安静下来,只听到清浅平稳的呼吸。
阳城方走出房间,便看到依旧坐在大厅里等候的莫迟。
身上那身俏丽的服装还未换下,灯光下异常的动人。
莫迟一见阳城出来,忙走了过来,“她怎么样?”
阳城看看她,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夜晚,还有一个人等着自己,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
阳城轻笑,“已经没事了,”便拉了莫迟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宫。”
走到门口便看到了还提剑守在那里的方迹。
“还没有恭喜王爷呢,”方迹瞟了瞟莫迟,意有所指地笑道。
“自有你恭喜的时候,”阳城也不再与他多说,拿过之前送给莫迟的那身狐裘斗篷,把她裹了个严严实实,便同她一起走进了夜色中。
深夜的街道上,还是灯火通明,时而传来阵阵炮竹声,偶尔有烟花在空中绽放,明亮的火光映得眼前人更加的明艳。
“真没想到,她是文丞的妹妹,”莫迟还是为这个事实而惊讶,不住地慨叹。
“是啊,”阳城淡淡地应着,却转而道,“今天那道圣旨...”
莫迟闻言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阳城,面带微笑,“只差一句话,你我就不是现在的关系了,对吗?”
阳城看着她额间那抹胭脂红,心底忽而升起无限的怜惜。
拉起她的手,只觉得一丝冰凉,阳城郑重无比地把那双纤纤素手放到自己的胸前,眸子深沉似海,却是无限的柔情。
许是还不适应这样亲昵的动作,莫迟不自在地低下了头不再看他,小声嗫喏道,“王爷还没有回答我。”
阳城看着她娇羞的模样,忽然就笑了,笑得那样开心,“你是在懊恼吗?”
莫迟被他的话问得一愣,“莫迟懊恼什么?”
阳城难得好心情得伸出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懊恼碧儿太早认出文渊?懊恼就差一句话,你就是本王的人了,对吗?”说罢,忽而止了笑声,异常认真地看向莫迟,“你这么想嫁进王府里,成为我的人吗?”
莫迟被他的话问得慌乱,更为他毫不掩饰的炽热的目光而羞怯。香腮火热的似一团燃烧着的云,也不敢抬头看他,就这么沉默着站在街头,任由冷冽的风吹起裙角,只听得到自己急速的心跳。
世间的女子,美的大有人在。便是倾国倾城的人物,自己今日也已见了两个。阳城心里承认,莫迟并不算异常美的女子,她没有碧儿那般的眉眼如画,更没有成天下那般的气质绝尘,可偏偏就是她,俘获了自己的心。
阳城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天下那么多的男子,争相取悦的无非是画皮而已。可莫迟那样的笑容,才是最值得自己珍惜的东西。
起码,现在看来,这一低头的温柔,已胜过人间无数的环肥燕瘦。
阳城只觉得心中一动,伸手抬起了那张脸,如翼的睫毛还在因紧张而微微颤抖。还未清楚心中所想,只觉得行动早已被情感所支配,唇已印上了那两片嫣红的柔软,如想象中的那般凉如水、甜如蜜。
没想到一向内敛的阳城竟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待莫迟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时,唇上已经是一片温热。
心跳如擂鼓,莫迟紧紧地闭上眼,垂下的手握成了拳,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觉。
只觉得心里有紧张,更多的却是酸楚。
自己的一切都是为池漠而留。
可从今往后,却要一步步地献给别人了。
阳城品出的是甜,可莫迟只觉得唇间俱是苦涩。
“放心,你早晚是本王的人,跑不掉的,”回到房里,莫迟的耳边还是阳城淡笑着说出的那句话。
心里知道,这是他的一个承诺,也是泽国多少女子心中的梦想。
夜已深沉,方迹还是忍不住踏进了房里,看到的便是文渊和天下守在床边一言不发的身影。
犹豫着上前,还是冲着天下开口道,“成姑娘,文小姐若是没事了,还是随我回宫吧。你若不回去,皇上会担心的。”
文渊闻言,也看向天下劝道,“碧儿已经没事了,你也陪了这么久,还是先回宫吧,别让皇上担心。”
天下不回话,静静地看了已然熟睡的文碧一会,突然开口道,“方迹你先在外面等一下吧,我一会就和你回去。”
方迹闻言点了点头,看了看文渊,便抬脚走了出去。
“若没有文碧,我万不可能被放出来,”天下蓦然开口,话中俱是自嘲的笑意。
“皇上也是太在乎你了,”文渊轻轻接口道。
“可是在乎我就有限制我自由的资格吗?”天下盯着文渊,而他却不知如何回答。
天下看他复杂的神色,转了头又看向文碧,“文碧现在这样,我放不下心,是不可能走的。”说罢,又放低了声音,“可等到文碧好了,你可愿帮我?还记得我之前问过你的话吗?”
没想到,她还是提起了这件事。文渊心内凌乱异常,实在不知在自己都如此犹豫不定的时候,怎么给天下一个答案。
沉默了许久,眼前都是今日盛华殿上阳瑞幸福洋溢的神情。
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任何一场宴会让皇上这般开颜。
以往,自己所见的永远都是他高高在上却偶尔露出的一丝失落和迷茫,仿佛自己在那里承受的不是荣耀,而是孤单。
今日,纵然是天下的出现让他和群臣起了矛盾,纵然整场晚宴的气氛都是剑拔弩张。可他时不时看向天下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满足和喜悦。就仿佛,这么多年来,他等待的一直都是这个人,他的身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分享的人。
这样的爱,自己没有勇气去伤害。
文渊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淡然出口,在这沉默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仿佛早已经猜到了他的答案,天下的脸上并没有惊讶和失望,只是一抹淡淡的笑,仿佛自己原本就不在意一样,“能否告诉我为何?”
“我想看到他的笑,”文渊抬头看向那双平静如水,甚至隐隐含笑的眸子,“就这么简单。”
天下闻言轻轻地点头,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只有这个原因吗?”
面对她突然的问话,自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似乎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心底还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应该是不舍吧。
之前放弃过一次,可是命运将她留在了自己的生命里。
纵然自己永远都不会是这一个故事里的主角,可只要她还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距离里,还在自己的眼前,就已经很满足了。
文渊沉默了片刻,“只有这个原因。”
天下听了他的话,叹了口气,起身笑道,“既是文丞都不愿相帮,天下只好认命了。”
说罢,便朝着门外走去。
文渊方松了口气,已行至门口的人忽而转身,莞尔一笑,“有一件事忘了同文丞说,你送我的那根簪子,碎了。”
文渊伸向文碧的手猛然顿住。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却已如五月的惊雷在心底炸响。
惊慌地抬头看去,门已合上,却是空无一人。
顿时便觉得天旋地转,心口急速的跳动早已显现了自己的紧张和慌乱。
簪子碎了,里面的那些话,她自然也是看到了。
文渊现在只觉得心头无尽地懊悔。
当日送那支簪子的确是存了心思的,辗转反侧数夜之后,终于决定要让天宝楼的师傅打造这份礼物,把自己的心意藏在其中。
因是从此便要海角天涯,永远陌路,文渊也不畏惧于说出心中所想。若是这根簪子永远不碎,就全当是天意的安排。若是某一天碎了,不管是一年、十年甚至是半生之后,最起码,能让她知道,曾有个人那样把她放在心上。
可是万没想到,她没能走。更是忘了留在她手里的那根簪子藏了什么样的心事和秘密。
竟是在这样的时间里碎了,竟是在这样混乱的环境下碎了。
文渊没有欣喜,反而只觉得无尽的沉重。
若说这是天意,那么上天,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复又看向躺在床上的文碧,苦笑着问她,“碧儿,在琼州的时候,你不是一直想撮合我和天下的吗?你看吧,哥哥现在真的爱上她了,可是却没办法得到她,你要是醒过来一定会笑话我没用的吧。”
说罢,又自言自语道,“可哥哥还是希望你快点醒来,我现在需要你出主意,需要你告诉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