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下朝,文渊便被众臣簇拥住了。
宽慰问候的自不在少数,可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也让文渊猜到了真正的用意。
终于还是陈赫一党的老臣捅破了这层纸,“文大人走之前也是知道那个绣娘的,如今文大人离开了这段时日却是不知,皇上对她宠爱更甚,已招致宫内宫外的诸多非议了。”
“哦?”瘦削的脸笑起来明明是原来的样子,可众臣却觉不出一丝笑意,“成天下是我文丞府出来的人,大家将她视作洪水猛兽,难不成是对文渊有所怀疑吗?”
众臣一闻,忙说不敢。
成天下虽是文渊府里的人,可生辰宴上的一幕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既是她骗过文渊,妄图行刺,大家也不会再怀疑到文渊身上。毕竟他同皇上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他的忠心一向无人怀疑,否则若他想反,早就可以成事的。
只是,成天下那日行刺之事,皇上只道是一场误会,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武功高强的绣娘假扮宫女、谎报行踪呢?这一切都是如此说不通。
虽说是文丞府的人,可听说她也只是被文府收留,她的真实背景又有谁知晓呢?
“皇上自有他的打算,皇上的决定,有些是我们这些臣子该管的,有些就是我们不该过问的了,”见众臣都已噤声,文渊作揖道,“文渊刚回都城,还有许多事,这便先告辞了。”说罢,也不顾身后的众臣们,转身便走。
陈赫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陈大人,有些话您不方便说,我们也替你说了,可你看这文丞…”
“文渊虽是皇上的心腹,可也一向是敢于直言的,如今皇上的举止招致群臣不满,他也不该这样不闻不问啊,”陈赫自言自语道。
“那个成天下哪里比我好,文渊怎么会看上她!”突然想起紫木有几次从文丞府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摔东西,自己在门外劝慰的时候,她好像就这样哭喊过。
还有那日皇上的生辰宴上,紫木手里的那幅画像,她说过是文渊为成天下画的。
当时自己没有在意,以为这一切只是紫木一个人的胡思乱想,如今看样子,难道文丞心里也是喜欢那个成天下的?
所以在所有人说她是红颜祸水、蛊惑圣心时,他才会如此不闻不问?
那个成天下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这个女人,似乎比自己想象中更可怕了。
站在龙轩殿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那个人。可进去了,带给她的也只会是伤悲而已。
“文大人!”正思忖着,一抬眼,便看到殿门口端着糕点出来的一个宫女瞪大眼睛、忙不迭地行礼。
自己还未开口,便听到大殿里传来杯盏落地的清脆响声,旋即传来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声音,“巧儿,可是文丞来了?”
被唤作巧儿的那宫女轻声应着,而文渊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一步步地拾级而上,方步入殿内,便看到端坐在外室的天下。
自生辰宴那日起,自己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此间历经她的生死、文家的惨剧和无数的烦心之事。
如今,虽仍是这样的对视,仍是完好无损的彼此,可却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文渊心里知道,眼前的女子,再也不是数月前与自己醉卧碧荷的知音、也不是与自己一同跌入山底、同历生死的白衣佳人、更不是在文丞府中日夜与自己相伴、深夜尚在书房与自己一同完成江山绣的绣娘了。
她并没有变,可是,一切却又都变了。
天下望着眼前的人,显然是刚下朝,身上还穿着官服,一身明红锦袍、顶戴花翎,分明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文丞,可眼神里的神采却没有了,望着自己的双眼里只有一片欲言又止的悲凉。
张开口,却只是无语凝噎。
过了许久,还是文渊打破了沉默,状似轻松地笑道,“看样子,你已大好了。”
闻言,天下脸上现出一丝浅淡的笑,眼底却俱是苦涩,看向文渊,“你瘦了。”
文渊闻言淡笑着点头,心头却犹如潮涌。
其实,谁的心里不是有千言万语?可是,这一刻,却都像是在刻意躲避着什么,彼此都心有灵犀的不去触碰。
“在宫里还住的惯吗?”文渊忍不住自嘲地笑笑。谁料想,千言万语,能说出口的却只是这般的闲话家常。
“嗯,宫女照顾的很好,”锦袖之下,十指相绞,还在犹豫着如何说的时候,在心里憋了许久的问题竟已脱口而出,“老爷和文碧…”
文渊闻言,心中一动,抬眼看向天下,那双眼已湿润,如今正等着自己说出答案。
还是问出来了啊,文渊清浅地一笑,“爹爹已经安葬,衣冠冢,文碧还在找。”
十指收紧,虽然是早就知道的结果,可如今最后一丝侥幸的期盼也破灭了。
看到天下安静地垂泪,文渊收起心里的悲伤,淡笑道,“逝者已逝,我都已接受了,你也不要太难过。”
天下摇摇头,却还是低着头兀自垂泪。
文渊仍是面带微笑,“你知道吗?在琼州,我颓废的不成样子。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那么痛苦过,每日躺在病床上,梦里全都是爹爹的样子和文碧银铃一样的笑声。”
天下抬起头望向文渊,文渊看着她婆娑的泪眼,仍旧是面带微笑地述说着那段可怕的回忆,“我文渊,世人称我温润如玉、一代名臣,可我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那种自责和无助你知道吗?人生就是这样,即使后悔,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些人失去了就是永远的失去了。颓废难过的日子,是我对自己最后的放纵,可以后的日子,却是我欠爹爹和文碧的。既然我牺牲了他们来成全我为人臣子的忠,我便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
“所以,我还得微笑着活下去。”
看着眼前的人,明明心里是万般的痛苦,可还是要将微笑挂在唇边。他的悲伤、他的坚强,天下心里都懂。这一刻,天下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开始了解了眼前的这个人。
“一代名臣,你的确配得上这个称呼,”天下拭干眼泪,也微笑道,“不过,好儿子、好哥哥,你同样当得起。”
文渊闻言眸中俱是感动的泪光。
“在文府的这些年,你是一个我素未谋面、却知之甚深的人。只因为,你是老爷口中的好儿子、文碧心中的好哥哥。”
文渊敛住了呼吸,静静地听天下说下去。
“我到现在还记得,老爷每每提及你时脸上的骄傲。我儿文渊10岁便师从鬼算子,周游列国、通古博今,如今入朝为官五年,更是为皇上分忧解难、为百姓披肝沥胆、为社稷鞠躬尽瘁,此生得子若此,死而无憾。”
猝不及防地,已是泪流满面,文渊唇角犹带着微笑。
“还有文碧,总是缠着我讲她的哥哥如何的聪明,如何的俊秀,如何的倾倒众生。总是想要把这样出色的哥哥介绍给我。”天下看着笑着流泪的文渊道,“所以,在老爷心中,你是一个值得骄傲的儿子,在文碧的心中,你是一个值得骄傲的哥哥。真正的孝道,并不是时刻的陪伴,而是暖心、乐颜。所以,你并没有牺牲他们,你真正做到了,忠孝两全。”
这样的话,是第一次有人同自己讲。
难过的这段日子里,自己听到了无数人的安慰与开解,可只有这一次,真正的让自己觉得心里有了一丝的慰藉。
“谢谢你,”文渊是真心的笑了。
“我只是替老爷和文碧说出了他们想对你说的话而已,”看到文渊终于放下了一些,天下也觉得心里清明了许多,“我只是想帮你解开心结,笑给别人看很容易,笑给自己才难。别忘了,老爷他们想看到的是怎样的你。”
微笑着点头,文渊却仍觉得眼眶发酸。看着眼前也含泪笑对自己的人,这样善解人意的你,这样能看透自己内心的你,这样能温暖自己的你,我又怎么舍得放开?
“不说这个了,你和皇上现在如何?”文渊忍不住问道。
天下闻言,又是一脸愁容,眉头深锁,“他变了。”
文渊闻言颇为诧异,“他如何变了?”
天下起身,望着殿外的天空叹道,“以前的阳瑞,从不会勉强我。可如今,他却开始囚禁我。”
这些,文渊早就猜到了。在得知皇上到如今仍将她留在龙轩殿里,自己心里便已知晓,这一次,他是不会放开手了。
“也许是因为曾经失去过,所以他害怕了。”
“可这样的他,也让我害怕。”天下的声音里满是担忧,“阳瑞的爱曾让我温暖、让我感动,可现在却开始让我不安。”说罢,转身看向文渊,“他为了我多日不上朝,甚至迁怒四王爷,这些只是我知道的,他为了我做的糊涂事,我不知道的,又还有多少呢?”
看着文渊沉默,天下苦笑,“你和我说实话,外面的流言传得有多难听?”
文渊轻松地笑道,“自古以来,哪个妃子得皇上专宠不会惹来非议的?只是一阵子便过了。”
“可我不是妃子,”天下道,“他也不是贪图美色的皇上。”
“文渊,我一个小小的绣娘,从不怕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我只是害怕,他因我失了理智,失了人心,失了圣名。我不想我五年前的离开带给他无尽的痛苦,五年后的回来给他带来的却是清誉尽毁、千古骂名。那样,我欠他的就太多了。”
走出龙轩殿,天下的话还在耳边,“所以,文渊,我请求你,帮我逃出皇宫。你不是忠心耿耿的吗?你帮的不是我,而是你耗尽心力也要维护的皇上。”
抬眼看向灰蒙蒙的天,老天啊,你抛给我的难题实在太多,可正确的答案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