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地处刑天府内,阳瑞一向仁德,关在这里的犯人并不多。方迹一路向深处走去,所见的皆是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人,脏乱的头发纠结到一起,挡住了原本就看不真切的眉眼。
许是这里的犯人也知道自己此生难以走出这里了,故而一路上方迹并未听到他们的呻吟或是哀号,可也是这死一般的沉寂让方迹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终于到了最里面一间,只见牢门外燃着几支火把,把这处映的明亮,向里望去,也觉得干净整洁了许多。在草席上闭目养神的人,即使是身陷囹圄,那正襟危坐的姿态也不容人低看。
“大人,这里便是四王爷了,”领路的小兵恭敬道,方迹点了点头,待小兵打开了牢门,方道,“你且在外面等一等,我有些重要的话要同四王爷讲,讲完了我便去唤你。”
小兵也知方迹是皇上身前的红人,忙不迭地点头便离开了。
牢里的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却也未睁开眼。
方迹举步走了进去,也一屁股坐在了阳城的旁边,回头看看他那样子,叹了口气。
阳城却笑了,依旧闭着眼道,“这风口浪尖的,你怎么还有胆子来这里瞧我?”说罢,又笑着摇了摇头,“对了,你是皇兄身前的红人,自是不怕这些。”
方迹却只道,“就算微臣是皇上的亲信,又怎么比你们手足情深?皇上这般待你,王爷心里必是难过的吧。”
良久的沉默之后,阳城终于睁开了眼睛,一双眼布满血丝,显然这几天也是没有休息好,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兄是君,我为臣,皇兄如何做,我都不会有丝毫怨言。更何况,我心知,他定有他的理由。”
方迹闻言轻笑,突然开口问道,“皇上登基前的那两年,若方迹没记错的话,王爷一直都在边陲带兵守卫的吧?”
阳城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便点点头,“那两年父皇忧心边陲,我又想习熟行军打仗之术,便一直守在那里。”
方迹闻言点头道,“那便难怪了。”
看到阳城越发不解的眼神,方迹道,“四王爷也是知道皇上这些年的心病的,”说罢,顿了顿,轻声道,“那日所谓的刺客,便是皇上的心病。成天下,便是成君遥。”
闻言,阳城冷毅的眼里也现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声音里是满满的怀疑,“她不是五年前就死了吗?若不然,皇兄何必年年去天景楼睹物思人?!”
方迹叹道,“只能说这是她留给皇上最大的一个谎言吧。皇上也是在生辰宴上才得知的,而当时,皇上去观芳园,也是为了赶去见她。”
阳城久久不语,脑海中不断闪现着皇兄看到那幅画像之后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以及他眼神中那种混杂着狂喜和畏惧的神态,这才明白过来。
阳城苦笑了一下,心里也不知满满的都是什么滋味。是悔恨、是自责还是伤心呢?
自己那一剑刺下去的时候,皇兄是绝望的吧。自己深爱的人又一次在自己面前被人推向死亡的深渊,而且是被自己的亲弟弟,皇兄当时会不会也想一剑杀了自己呢?只是把自己打入天牢,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吧。
“我真该死。”阳城轻飘飘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而后又闭起了眼睛,似乎还在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沙哑的声音中夹杂了一丝颤抖,“那她,还活着吗?”
方迹看出阳城的痛苦,安慰道,“王爷也不用这般自责,毕竟当时她在王爷眼中也只是个刺客而已。许是天意吧,王爷当时那一剑刺偏,没有直入胸口,只是为了留个活口,引出幕后指使,可却也给皇上留下了希望。成天下,已经救过来了。”
听到方迹的回答,阳城紧绷的一颗心方感觉松缓了些,却也只想一个人静静,便道,“方迹你先走吧,还要谢谢你告知我这些,不然我也不知道,我的双手到底毁了皇兄多么重要的东西。”
方迹闻言只关切道,“今日我来这里,不为别的,只希望解开王爷心中的疑惑,你便也能理解皇上了。这几日,朝堂上已是闹得沸沸扬扬,皇上一直守着成天下,也未上朝。皇上现在也无心其他,我们众人也只能等到成天下醒过来,皇上的气消了,一起劝劝,他自会放您出来了。所以,也得请王爷再忍受些日子了。”
阳城闻言却摇了摇头,“方迹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不过,若真是为了我,还是让我在这里呆着吧,”说罢,叹了口气,“起码这样,我心里舒服些。”
方迹看他这样,也不知如何劝解,便也只得告辞离去了,心里却是满满的沉重。如今,皇上还是见到了她,却是一个命悬一线的她。一向沉着冷静的皇上,果然只要遇到她便会方寸大乱。这几日,皇上的举动早已引来了众臣的非议,虽几日未能见到皇上,也能想见他此刻的憔悴。
自己当初的隐瞒,竟是换来了这样的结果。果然是,天意不可违啊。
床上的人,今日唇上终于是有了点血色。
墨绿的药汁还是顺着唇角流下了许多,阳瑞皱了皱眉,将药碗递给身后的宫女,拿过床边的帕子轻轻拭着天下的唇角。
一旁的宫女看到了,却也不似最初几日那般惊异于眼前所见。宫里的宫女太监们,许多也都已习惯了这一幕。私下里都议论道,皇上待她如此上心,是在宫里的任何一位娘娘身上都未有过的。待她醒来,只怕要宠冠**了。
阳瑞却没心思管这宫里宫外的议论纷纷,一双眼只是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即使她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闭紧双眼那样静静的躺着,自己的眼前却还是奇迹般地闪现她的一颦一笑,还有她那夜在烟花盛放下同样绽放的笑颜。
似是要把这五年错过的时光都补全,阳瑞就那样片刻不离的守着,只关注着床上人的安危,却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一副病躯。
“皇上还是一直守着?”殿外,文渊询问着龙轩殿里伺候的太监。
“是啊,大人,这几日一直这样,寸步不离的,奴才们也都担心着皇上的龙体呢。”太监眼见着皇上的脸色一日日的越发苍白,可却也不敢开口,只希望文大人能劝劝皇上。
“那,那位姑娘如何?”文渊迟疑着,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那姑娘今日面色红润了不少,嘴唇也有了血色,只是汤药还是无法下咽。”太监一五一十地回答着,心里也狐疑,文大人这几日天天来,却从未让自己入殿禀报,每日也必问那姑娘的情况。
文渊闻言心里放下了不少,点点头,便要举步往回走。
那太监还是忍不住开口,“大人今日还是不入殿吗?不如奴才去禀报,皇上定是会见您的,您也劝劝皇上。”
文渊知晓这位年长的公公伺候皇上有些年头了,难得他如此忠心,却也只得摇头笑道,“现在,没人劝得了皇上的。”便留下了疑惑的公公一身落寞地走了。
都城郊外的一片林子里,莫迟紧紧地握着生辰宴那日,池漠趁众人慌乱之际塞到自己手中的纸条。
苍劲有力的字,一下下敲在自己的心头,让自己这许多年来的思念倾涌而出,覆水难收。
“四日郊野黄昏后,冷林翘首望故人。”莫迟轻轻地念着这几个字,眼眶又忍不住湿润了。日头还未落,自己便已等不及来到了这里,如许多年以来一般,等的那个人永远是自己。
冬日的白天并不长,待太阳洒下了最后一点余晖的时候,金色的光晕里终于走来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莫迟看清了眼前的人,只觉得沉寂许久的心重新被注入了无尽的活力,叫嚣着,有满腹的委屈和想念想对他倾诉,可一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先一步流了出来。
池漠望着眼前的人许久,伸出手来触上她已冰凉一片的脸颊,轻声道,“都冻成这样了,你又早来了很久了吧。”
莫迟感受到他手的温暖,眼泪更加肆无忌惮,只低头道,“王子近些年可好?”说罢,又想起了什么笑着摇摇头,“现在该称您皇上了。”
池漠依旧没有放下手,却反问她道,“你还好吗?”
莫迟闻言,道,“好,好到莫迟都快忘了我来泽宫是有任务在身的。”说罢,抬起了脸,笑道,“皇上这番来,所行又是为何呢?”
池漠看着她眸光中的神采,明明是明亮的,却还是掩不住深处的一抹黯然。心里一疼道,“不管你信不信,给你布置任务无需我跋山涉水的亲自前来,我来,也是为了看看你。”
莫迟闻言只觉得眼眶又一阵酸涩,却还是提醒自己不能沉浸在这样的温暖中,自己恋他慕他,却也知晓他对自己只是怜,却并非爱。
轻轻地拿下他的手,再望向池漠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莫迟这些年时刻关注着泽帝,泽宫内的情况也都通过宫外的人传回辰国了。皇上此番亲自来,是不是已决定要开始行动了?”
池漠闻言也收回了刚刚温暖的神态,面色严肃道,“从你的回信看来,泽帝的身体早已如枯木一般,而这几年辰国内也一直养兵操练,现在,是时候了。”
莫迟闻言点点头,却还是掩不住眸子里的一抹担心,“可是,皇上亲自来,还是太危险些。”
池漠却摇摇头笑道,“许多敌人若只是耳闻,往往是不可尽信的。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此行收获颇丰,见识了文丞和四王爷,也见识到了泽国的江山。”
说罢,脑海中闪现了那副为之惊艳的江山绣,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身在宫中,自是应该知道些事,我命人打探得知皇上为了一个绣娘迁怒四王爷,至今不上早朝,你可知究竟是为何?”
莫迟闻言也皱眉道,“龙轩殿是不容外人进入的,里面的情形莫迟也无从得知。只是,外面的传言多是说皇上对那绣娘一见钟情,故而如此。”说罢,又道,“可这许多年来,根据我的了解,泽帝绝不是贪图美色之人,其中,恐怕另有缘由。”
迟漠闻言点头道,“若泽帝真是这般昏君,也不值得我费这些心力了。对了,听闻我国敬献的丹药,泽帝给那绣娘服下了?”
莫迟闻言点头,“这个确是实情,整个太医院都说救不活,若没有丹药,只怕她早已魂归西天了,”说罢,忍不住道,“皇上既是打着庆生的旗号来的,的确应该献礼,可何故出手如此大方?那还魂丹和极品参,便是在辰国,也极难得的。”
迟漠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叹气道,“几样大礼又怎会个个单纯?只可惜,那丹药竟是给了绣娘,白费了我的大计。”
莫迟闻言狐疑,难不成那药有问题?可未等她问,迟漠便道,“那绣娘绝不简单,既能让他们兄弟失和,将来也是我们能加以利用的棋子。你在宫中,日后要想办法去接近她,弄清这其中的缘由,得到她的信任。”
莫迟心下明白这便是自己的任务,便点头应下。
“还有一事,”池漠开口道,“泽国的文丞和上官阳城是我实现大业的障碍。文丞那边我已有安排,至于上官阳城,”池漠犹疑了一下,却还是开口道,“当年我派你入泽宫便已有这步打算,那日生辰宴上见上官阳城看你的样子便更添了我的胜算。上官阳城武艺高强,只能智取。所以,我要你接近他,让他迷恋上你。”
“我要你接近他,让他迷恋上你,”天色早已黑了下来,那个人也早已走了。可莫迟还是傻傻地站着,耳边这句话一直萦绕不去。
自己当年是罪臣之女,被判满门抄斩,却因年仅12的池漠王子的相救才能活下来。这条命,从那时起便是他的了。
所以,自己一直忠心耿耿地在辰国帮他铲除异己,完成一个个任务,直到那一年,他对自己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前往泽国,非你莫属。”
心里早已知晓对他的忠心又岂是报恩那么简单,所以,他的任何要求,自己都一定做到,包括,出卖自己。
莫迟轻轻地摸上自己的脸,指尖一片冰凉,已没有他温暖的大手。心里苦笑,他总是这样,毫不掩饰地展示自己的怜惜,可也会毫不犹豫地利用自己这颗棋。
现在的自己已经不会傻傻地以为总有一天能得到他的爱了。这样的男人,心里只有江山伟业,装不下任何一个女人的。想到上官阳城,又忍不住苦笑,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的男人呢?
第二日天还没亮,池漠便带着众人悄悄离去了。宫里最近这段乱的很,故而也没有人注意他们的行踪。算算日子,琼州那边应该是已经下手了,几日内,消息传来都城,必又是一片满城风雨,到时,自己恐怕就走不掉了。
回头望一眼身后依旧朦胧的楼亭玉宇,池漠唇角勾起一抹笑,几年之内,这里的一切,定会被自己尽收囊中。
手好像被什么人握着,天下只觉得胸口好疼,缓缓地睁开眼,眼前的人影并不真切,还未等自己看清,只听到一声惊喜又颤抖的声音,“君遥。”心里便已明白了是谁。
阳瑞见床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许是躺的太久,眼神并不明亮,可还是清晰的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阳瑞抑制不住心里的狂喜,紧握她的双手也止不住颤抖,看到她刚一听到自己的呼唤眸子上便染了一层雾气,便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轻声道,“君遥,别哭。”
有多久没有听到他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唤自己君遥了?天下只觉得眼泪止不住地流,心里满溢的都是酸楚和委屈,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阳瑞的眼睛也湿润了,却一直那样不停而又执着的拭着天下眼角不断流出的泪,嘴里一直轻念着“君遥,不哭。君遥,不哭。”
房间里安静的只能听到他不断重复的这句话,温柔的不可思议,却拨动心底最脆弱的那根弦。
天下就那样静静地流泪,阳瑞就那样轻念着擦泪,仿佛除此之外,再不知能说些什么,可却觉得这样,已然够了。
今日前来,文渊终于听到了天下醒过来的消息,心里的喜悦难抑,这许久时日以来心里沉甸甸的石头也终于放下了。
心里多想进去看看多日未见,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可也知道,今日起,她便是属于别人的了。文渊压下心底升腾起的苦涩,只能劝自己,她能好好活着,便已足够。
方一回到文丞府,文渊便已感觉到府内的气氛异常沉重。大厅里一个身影焦急地来回踱步,文渊走近方看清,竟是几日前自己派去琼州接父亲和文碧的杨铭。
见他一身脏污不堪,面上沉重,却像是一人只身回来,文渊心里涌出不好的预感,忙开口问道,“杨铭,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满心焦急的杨铭听到了文渊的询问,猛然回头,却是在见到文渊的瞬间便跪了下去,坚毅的汉子也留下了眼泪,声音里满是痛苦和懊悔,“大人杀了我吧!杨铭没用,没能接回老爷和小姐!”
文渊听到这话,心里升腾起无尽的惶恐,身形晃了一晃,扶住了身旁的椅子,缓缓坐下,颤抖着开口道,“你刚刚说什么?”
杨铭闻言哽咽地说不出话,屋子里的下人也都面色沉重,明玉和凡儿甚至都已偷偷地擦眼泪。
“杨铭奉命赶到琼州的时候,只听到大街小巷都在传,传文府遭遇劫匪,”杨铭抬眼看向面色苍白的文渊,低头哽咽道,“待杨铭赶到的时候,文府和琼州二楼早已化为灰烬,不见活口。”
文渊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心脏急剧收缩,绝望袭遍全身,双手紧紧地扣在扶手上,关节处都隐隐泛白。
“什么叫不见活口?”声音沙哑的难以置信,文渊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开口。
杨铭看着文渊的样子,心里万般不忍,却只能如实回答,“琼州官府称,当日赶到之时,大火已经无法遏制,那群劫匪如今也难觅下落。整个琼州城内都不见老爷和小姐。”
“杨铭想,老爷和小姐许是逃了出来,来都城找大人。可是,一路,问了无数人,都不得他们行踪。只怕是...”
杨铭不忍心说下去,可文渊也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杨铭一向忠心,若不是确定他们已经丧生,断是不会回来复命的。
滔天的悲痛席卷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文渊瞳孔急剧收缩,竟已是泪流满面,耳边尽是数月前离开琼州时文碧的娇笑和爹爹的嘱咐,手指紧紧地抠在扶手上,指尖都已充血。
全身痉挛一般,文渊试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沉寂了也不知多久,声音里竟是夹杂着破碎的哭音,“随我,去琼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