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嚷嚷什么?!”
巨汉怒吼吼地冲到灶火房,只见高山正四处搜寻着,地上只有一个林钊侧躺着,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满是恐惧地望着这个满身横肉的家伙。
高山满心惶急地道:“那小子不知怎么就没影了,门窗都好好的,而且咱们就在院子里,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啊,怎么人就不见了?”
“你娘咧,你问老子,老子问谁去!”巨汉张口就骂,眼睛却是在屋子里来回逡巡。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远处墙角。高山顺着巨汉的目光望过去,看到的是烧火的灶台,只是灶台上似乎有些脏。细看之下,原来是烟囱里掉下来的灰渣。
不用想,人是从烟囱里爬出去的!
那烟囱的直径比巨汉的大腿大不了多少,对高山而言也是小得可怜,是以他们二人都没想过人还能从烟囱里溜走。但他们忘了,那“罗文”是个十几岁,体型偏瘦的少年,从这种烟囱里爬出去绝不是难事。
顿时,一群绑匪便像炸了锅似的,叫喊着冲出了小院。他们先奔向屋后,寻找踪迹。
其实,萧艺早就用上午出门时买好并插在袖子里的铁片将捆住他的麻绳给刮烂了,在林德厚与高山谈判快结束时,他便挣开了已经松散的绳子,爬烟囱离开了,因为已经确信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只要有钱,林钊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他便嘱咐林钊不要声望,也别轻举妄动,并向他保证,他一定会没事。
那林钊见萧艺这么瘦小的一个人,竟然能挣脱比手指还粗的麻绳,惊得目瞪口呆,加上先前的印象,他已对萧艺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对萧艺说的话也深信不疑。萧艺怕烟囱溜走,他只看了一眼那烟囱口就知道自己没戏,所以便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睡自己的午觉。虽然有点热,手脚还有点麻,不过他林钊最拿手的可不就是躺地上装死?
直到绑匪们发现萧艺逃了,虽然起初高山把林钊揪起来问了一通,但他坚持说自己睡着了刚刚醒,顾及他与林德厚的关系,高山不会把他怎么样,巨汉此时也无心去理会,随后绑匪们就闹哄哄地去追人了。
林钊心里便想:“萧兄弟说得果然没错,他一跑,那些绑匪就只想追他,不会为难我的。看来以后有什么事我不懂的,就问萧兄弟,听他的准没错!”
远在几里外一片山林里的萧艺并不知道自己在林钊心目中的地位悄然升格了,他此刻正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在林中布置着一些他早已经设想好的东西。
在进入这片林子前,他已经在路上留下了一些真真假假的痕迹,这些痕迹会让追踪他的人绕一些弯路,但最终他们还是会追到这片林子里来。
不是萧艺没有办法摆脱他们,而是,他就想要那些人追来!
他不知道自己上午出门的时候为什么要买那些东西在身上,好像这些也是一种本能。进入林子以后,他又本能地利用身上藏匿的几样工具,以及林中现成的东西,在留有自己踪迹的地方,沿路布置起了若干个陷阱。
他要从猎物变成猎人!
布置完最后一道陷阱后,萧艺抬头看了看天色。虽然他没有周朝人那种看一眼日头就判断得出时辰的本事,但也知道,自己已经在林子里忙碌了一个多时辰。
“那些人也该到了吧……”萧艺心里泛起一丝不安。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懂得布置这些陷阱,所以他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管不管用,甚至不知道自己留下的那些痕迹能不能正确地将对方引导到林子里来。
不过此时,他也只能静静地守候。
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攀在一棵老树上往前极力眺望,终于见到了远处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尽管被层层叠叠的树叶遮蔽着,但他依然能够肯定,来人正是那群绑匪中的成员。
带着满意的笑容,萧艺从树上敏捷地跳了下来,瘦小的身影很快遁入了林影中。
巨汉和高山带着三个终日厮混在城南街面上的闲汉,来到树林边。
三个闲汉和高山有些交情,本是来帮忙的,以为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拿到一笔赎金,还能从高山那里拿到鲁大娘给的赏钱,他们压根没想要来追人。
不过,自从知道了那名巨汉的身份后,他们便不敢不卖力了。
“那可是拿起刀子说捅人就捅人的主啊!”三人肚子里都是这个想法。
五人略略商议了一番,便循着“罗文”留下的踪迹,追进了林子里。虽然他们认为“罗文”跑进树林就是为了摆脱他们,让他们难以追捕,但他们绝不相信一个瘦弱的十六岁少年能从他们手下逃脱。
果不其然,他们一路追寻,一路都能找到痕迹。
不过,深入林中后不久,线索突然中断。
五人不得不抬起头来四下张望。
这时一个闲汉喜道:“快看那!”并抬手指着某个方向。
其他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便见到远处一棵树下,露出一小片白色的衣角。
另一个闲汉道:“那小子跑不动歇着了,我们赶紧上,别让他又跑了!”
他话没说完,第一个发现目标的那个闲汉早已经拎着铁棍冲了出去。他要在身后的巨汉和其他几人面前表现一番自己的勇武。
在这个男人的悲剧时代,展现个人的勇武,成了最值得骄傲的事情。哪怕是个闲汉无赖,也是有尊严的!
然而,满怀着为尊严而奋斗的热忱,那闲汉只跑出去十多步,便突然栽倒在一片草丛里。很快,草丛里便传来杀猪般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后边的四人原本迅捷的脚步便不由得一滞,当他们小心翼翼地来到同伴倒下的地方时,看到的是被压伏的一片深草里若隐若现的几根尖刺朝上的木桩。再望向那个倒伏在草丛里不断叫喊的闲汉时,只见他脚上绊着一根棉线。
巨汉拾起棉线,又丢了出去,在身上擦了擦手道:“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浸过,很坚韧,绊人没有问题。”
高山却皱眉道:“如果他在草丛里布置陷阱,难免会踩倒一些草,会留下些痕迹的,可为什么这片草之前看不出任何问题?”
巨汉有些恨铁不成钢白了高山一眼:“他从烟囱里溜走了,你能?”
高山恍悟。
另外两个闲汉见平日街面上的好友受了伤,便想要去搀扶他起来。巨汉却厉声道:“扶什么?一时半会死不了,让他先待着,在这留个记号,我们先去抓人,回来的时候再把他带回去。”
两个闲汉也不敢违拗。
这时,高山已经小心翼翼地从前面那棵大树后绕了回来,举着手里的一片布:“只是半截袖子,我们上当了!”
两个闲汉对望了一眼,心中腹诽:“早知道了。”
于是,四人对草丛里不断传出的嚎叫声只作未闻,继续追踪。
幸好,不论“罗文”把行踪掩蔽得怎么好,在这种林子里躲藏,总会有些蛛丝马迹。四人再次找到了少年逃逸的方向,只是这次,他们明显谨慎了许多。
四人人手一根临时用树枝做成的寻路杖,遇到可疑的地方就拿树杖先探一探。虽然这样拖累了速度,但他们相信,对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爬烟囱逃到这里,又削了树枝布置陷阱,不会剩余多少体力了,绝对跑不快。所以,他们要稳中取胜。
又走了许久,一个闲汉觉得鞋子里进了沙,便停下来脱鞋清理,其他人继续小心翼翼地前行。
这些闲汉平日少不了偷摸拐骗,身上现钱不会有多少,但吃穿用度绝对不算差,脚上穿的可是州城里鼎鼎有名的老鞋匠杨百里铺子里卖的绣花底的布鞋。
那闲汉一手扶着树,另一手脱下鞋子,倒拿在手里,在身上拍打了几下,又把鞋套在了脚上试了试,果然舒服了。见前边三人走得有些远了,他不由得摇摇头,叹了口气,拔足准备追赶。
突然间,一个沉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然后才是剧痛从后脑传来,伴随着一阵醉酒般的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景物仿佛都开始旋转、飞舞起来……
“怎么清个鞋子要这么久?”高山回头望了望,奇怪道。
剩下的最后一个闲汉不屑地道:“不用想了,那小子肯定不是清鞋子,他是直接开溜了,这趟活又累又……啊,我是说那小子一向懒惰,不用管他了。”
巨汉此刻的脸色相当阴沉,那闲汉显然不想找麻烦。
三人继续便探路便循着踪迹往前走。
然而,线索又一次中断了。
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同时抬起头四下张望。
高山忽然觉得这有些可笑,然而片刻后,他笑不出来了——又是一个疑似衣角,嗯,或者是半截袖子的东西在远处一棵树下等待着他们,就连大树所处的方向都和前一次几乎一致。
这算什么?故技重施?还是虚虚实实?
巨汉的脸色由青转黑,虽然他已经够黑,但如果萧艺此刻在他跟前的话,一定会勉励他继续努力,非洲叔叔在向他招手。
“以不变应万变,慢点走过去看看!”巨汉下达了指令。
三人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地面一切可疑的痕迹,又绕过了一片看上去整整齐齐毫无可疑之处,但对他们而言最为可疑的草丛,最终来到了那棵目标大树下。
果然又是半截袖子,但上面用不知什么东西写下了几个歪歪斜斜的黑色楷体大字:
“此处无陷阱”
高山默默地丢掉了半截袖子,埋头寻找新的线索。
巨汉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眼时,面色比先前好转了不少:“他这是攻心计,不要上当,我们三人齐头并进,小心搜寻……他离我们不远了!”
“大师哥说得对!”高山表示赞同。
剩下的那个闲汉不敢表态。
三人搜寻小队继续推进,并且找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只是这些痕迹指向了不同的方向。
高山冷笑:“哼,想骗我们分开,各个击破?”
别的东西高山未必能第一时间识破,但那个“罗文”曾经骗他和弟弟高峰分开后偷袭了高峰,这种伎俩,高山岂会看不破?
“山弟说得没错,仔细找找,这些踪迹一定有真有假!”巨汉第一次对高山用“山弟”这样正式而礼貌的称呼,足见他对高山这次明智决断的认同。
在三人的一番谨慎比对和分析下,假的干扰线索被排除掉了,虽然花了点时间,但他们还是循着正确的踪迹继续追踪。
高山认为,他们三人群策群力排除干扰,对方却是一个人布置多处线索,从时间上,他们已经追回来了一些。
很快,高山再一次从内心里对自己表示了由衷的钦佩——前边不到二丈远的地方,那个瘦小的少年正背靠着一棵大树,大口地喘息。他的两只袖子都只剩一半,露出纤瘦的胳膊,还没有高山的一半粗。
在三人发现少年的同时,那少年也看到了他们。
少年面目狰狞地扶着树干站了起来,转身奔走。
高山忍不住发号施令:“还愣什么?追!”
三人依旧齐头并进,同时也没忘记用树杖继续在前边开路——他们绝不是那种会两次栽倒在同一个陷阱里的笨蛋。
但是,他们只是另外一种笨蛋罢了。
哗啦!
瞬间的失重感,让三人骤然心惊,短暂的坠落后,他们发现自己竟然落到了一个一人多高深坑里。随着三人坠下的,还有几块破碎的木板。
可是,这怎么可能?
一个十六岁的瘦弱少年,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挖出这样大的一个深坑?这叫坑中的他们如何相信?
此时,萧艺以一个猎人的姿态走到了坑边,俯视着三人道:“坑不是我挖的,是老天爷挖的。”
“呸!”高山淬了一口,零星的口水落在了巨汉的手上他也管不着了,“老天爷?你以为你是谁?”
萧艺不屑地摇头一笑:“你难道不知道,这片山林土质松软,遇到大雨,地面常常会有陷坑?我不过是把山民搭在坑上的木板抽走了一部分而已。如果你们三个分开走的话,那么只有一个人会从这里经过,除了个子最大的那个,其他人应该不会落下来的。”
坑中的三人面面相觑。
萧艺叹息了一声:“我的痕迹做得还是不够逼真,本来想把你们分开的,可你们还是走在了一起。这一回合,你们胜了一次。你们落到坑里,有点出乎我意料,而且我也没有能力跳到坑里做点手脚,这坑我可爬不上来。”
嘲笑?讽刺?
高山已经彻底无语。他颓然坐倒下来,和早已经坐倒在地的那名闲汉并肩坐在了一起。
只有巨汉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他站立的地方污泥很深,加上他惊人的体重,已经踩到了坑底的他看上去矮了一大截。
“这位壮士!”萧艺冲着巨汉一拱手,“我看你也不是本地人,不清楚我和齐乐园之间的恩恩怨怨,不如你放在下一马。只要你承诺不伤我分毫,我这便去砍树藤来拉你出来。”
巨汉长叹一声,道:“算了,算了,老子这趟认栽了!我发誓,出来以后绝不伤害小兄弟你,如有违誓,天打雷劈!小兄弟,你快去砍树藤来吧!”
萧艺面露喜色,点头答应,身影便迅速消失不见。
坐在坑里的高山看着大师哥此刻的脸色,忽然明白了一点什么。当然,他不会开口去问,更不会去说破,只是在心里默叹:“终归是个小孩子,不敢伤人性命,他哪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官府下了海捕文书的重犯黎道洪啊。”
“罗文”给他的印象,包括割掉鲁大娘的头发,打伤了高峰,以及今天前后两次的陷阱埋伏,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比他,比他弟弟高峰都厉害,但那是因为他们兄弟二人也不敢杀人,可是,黎道洪敢!所以,不敢杀人的人,最终一定会败。
等了许久,当那个闲汉已经睡了一觉又醒来时,萧艺终于回到了深坑旁,并且向坑里抛下一截老藤,说道:
“你们拉着藤上来吧,另一头我绑在了一棵至少两抱粗的树上,你们只管放心上来!”
巨汉黎道洪显然不太放心,用力扯了扯那根藤,见果然纹丝不动,他这才双手握紧了,先使力一拉,把自己硕大的身躯从泥里拉了出来。
他脸上浮起一丝阴骘的笑意,猛地一拽老藤,身子便腾空而起。
“小子,纳命来!”
尚未回到地面,他便喊出了自己已经憋了太久的心声!
他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杀一个与他力量完全不对等的对手,这样的做法毫无江湖男儿的风范,但是此刻,他已经无所顾忌。
轰隆隆~
一块硕大的石头拔地而起,夹带着大量黄泥和碎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强有力的手掌给推向黎道洪所在的深坑。
坑中的高山看不到上面发生了什么,却能听到那奇怪的隆隆声,然后他便见到黎道洪的身形陡然扭转,一脚蹬踏在坑壁上,以一个侧扑的姿势,扑向深坑的一个角落里。
高山正在思索着黎道洪这样做的原因,就见一个巨大的黑影裹挟着更多细小的黑影从天而降。巨石遮蔽阳光形成的阴影,已经将高山和身边的闲汉一并笼罩了起来。
“我错了吗?他……竟然敢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