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大周朝逛庙会,却让萧艺心里抑不住地失望。
城隍庙前人山人海自不必说,然而,这些前来参与庙会的人,却是安静地出奇。倒是二里地外的城门内外,因为有不少行商摊贩而显得热闹非凡,与城隍庙内外的寂静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萧艺想象中的庙会,应该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然而现实却是成千上万善男信女在几个庙监、庙祝的带领下,焚香参拜,祈福祝祷,实在是无聊透顶。
林钊在这样的场合里当然也待不住,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离了城隍庙便往西走。
由于黄州城城址历代多有变迁,城郭也在历次改朝换代中反复地倒塌、重建,于是在州城外也形成了几个集镇。而城隍庙西边不远处就有这样一个小镇。
天下承平已久,黄州地处扬子江畔,又是淮南道、山南道、江南道“三道”交界,可谓九省通衢,水陆交通便捷,因此这些散布于城外的市镇也颇具规模。
眼前的小镇叫做李家集,据说是因为在这里设置商栈的第一户人家姓李而因此得名。沾了城隍庙庙会的光,此刻的李家集比起城里的任何街坊都要热闹得多。
林钊拉着萧艺,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李家集最好的酒楼——狮子楼。
狮子楼仅有上下两层,不过面积却是不小,厅堂里光是支撑用的立柱就有九根。林钊似乎是这里的常客,被一个伙计招呼着,直接给领到了二楼临街的雅间里。
林钊赏了伙计几个铜板,随口报了几个菜名,伙计欢欢喜喜地便去了。林钊突然反应过来,一拍脑门:
“哎呀,萧兄弟,我一时高兴,忘了让你点菜了!”
萧艺笑了笑道:“无妨,林兄是常客,你点的菜,必定是此间佳肴,我只管一饱口福就是了。”
林钊也便释然:“对极!对极!”
萧艺对他的“极”来“极”去已经基本适应了,不够看他刚才猛拍自己脑袋,一点也不吝惜的样子,不禁有些好奇:这货该不会是从小喜欢拍自己脑袋才给拍傻了的吧?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两个伙计便端着几盘热腾腾的菜和一壶自酿的陈酒,从楼下一边吆喝着来到跟前。
菜上桌,酒入樽,推杯换盏,畅所欲言。过不多时,那林钊便显出了醉态。
萧艺趁机询问他有关账本的事,但翻来覆去的答案只有一个:那些账本都是真的。其他的,这蠢货一概不知。
萧艺也装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跟林钊又对饮了几杯,直到林钊彻底醉倒后,他端起杯子,站了起来,跑到雅间门口,对着大厅里发疯一般高声喊:“干杯!”然后满饮杯中酒,整个人慢慢瘫软下去。
这时,刚从附近其他雅间里送菜出来的一个伙计见有人醉倒,便赶忙过来搀扶。伙计刚刚弯腰下去,便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伙计抬头一看:好家伙!一个满脸胡茬,筋肉虬结的巨汉耸立在他跟前。巨汉打了个手势,示意伙计离开。
伙计不敢耽搁,一溜烟跑掉了。
那巨汉左右顾盼一番,又拍了拍手,顿时便从隔壁的雅间里钻出几个人来。
醉倒的林钊被两个挨个抬起,而萧艺则被那巨汉一人扛在了肩上。一行人若无其事地打闹笑骂着,离开了狮子楼,分别钻入三辆马车里,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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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笃笃,车轮滚滚,炎炎烈日下,官道上却难见其他的车马。
三辆马车在管道上奔行了许久,才拐上一条土道,沿着土道驶入路旁不远一座村庄。
当马车骤然停下的时候,被随意丢在车内的萧艺和林钊便猛地撞上了车厢壁板上,发出瘆人的一声响。
同在一辆车内,一路紧盯着二人的那名巨汉冷笑一声:“睡得倒是香,只怕醒来的时候要尿裤子了。”
此时,从一旁的农家小院里迎出来的高家兄弟中的大哥高山正好来到车前,准备帮手,听到巨汉这句话,便道:
“大师哥,莫要小瞧了那个干瘦小子,这厮手劲大得很,我二弟他……”
“废物!”巨汉用铜铃般的一双呢牛眼扭头瞪了高山一眼,“你们兄弟二人学艺不精,被一个小娃娃暗算了,还在这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不敢,不敢……”高山连忙躬身致歉,唯唯诺诺,不敢再多啰嗦。
此时,脸朝车内的萧艺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当然,外人是看不见的。
林钊和萧艺被绑了双手和双脚,又在嘴里塞上了汗巾子,被抬进了那间农家小院,又给丢到了一间屋子里。
那件房分里外两间,里边是灶火房,外边则是堂屋,这是当地民居常见的一种格局。此时天热,之前好像又升过火,那灶火房里便闷热无比。
起先巨汉还坐在一旁监视着林钊和萧艺,但坐了不久便捱不住了,也跟其他人一样躲去了外边的凉棚里。
确认巨汉已经离开后,萧艺这才睁开眼,慢慢调整着姿势,背靠着墙壁,坐了起来。他用脚踢了踢林钊,小声问:“醒了没?”
林钊睁开眼,眨了眨,又露出一副苦相:“早醒了,刚才那一撞的时候我就醒了,不过没敢动弹……你快帮我看看,我头上是不是起了包?”
萧艺心道:原来这厮也没蠢到家。
他再次听了听外屋的动静,这才笑着道:“起了包算什么,一会能保住脑袋不掉就算不错了。”
“啊?”林钊惊骇地张着嘴,“不会吧……我,我又不是什么富家公子,他们干吗要我的脑袋啊?”
萧艺不知道这时候如果告诉林钊,他是被自己牵连进来的,他会不会扑上来咬人,不过,为了不让他乱了方寸,目前绝对不是告诉他实话的时候。
想了想,萧艺又笑着道:“也不用太担心,说不定他们是抓错了人。”
说罢,他又挣扎着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蹦跳着,慢慢跳到了五六步开外的窗边。
见萧艺神情自若,林钊似乎也受到感染,渐渐放松了些,又见他如此举动,便认定他一定有办法脱身,于是倒也镇定了下来。
萧艺半蹲着,耳朵贴在墙边,仔细聆听着外边的动静。
此时,包括高山和那个扛着萧艺离开狮子楼的巨汉在内,共有五人在院子另一侧的凉棚下歇阴。
就听那巨汉对高山大咧咧说道:“阿山,你说的那个茶庄,就是城南挂着林家招牌的那间?”
高山点头道:“没错,大师哥,这一票,你保证大赚!”
那巨汉在高山脑袋上随手一推,几乎将他推倒,口中道:“赚你娘咧!就那么间小铺头,有屁的赚!这次,要不是看阿峰被打成那般模样,老子才不会在黄州这破地方管这破事!”
“不是大哥……”高山稳住了身子,又小心翼翼地道:“茶庄是不大,可是你想啊,能天天喝茶的都是些什么人?这黄州城自然比不上哥哥的襄州繁华了,不过,偌大一间茶庄,怎么也能捞出点油水吧?哥哥既然路过此地,遇上这档子事,也就勉为其难吧。”
巨汉道:“也罢,念在我们同门情分上,这事我就帮到底了。不过,一会那个什么林管事来了,须叫他知道哥哥的底细,莫让他以为几个小钱就能打发。老子最恨的就是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高山满是谄媚地道:“哥哥放心,那林老狗一来,我必定把哥哥从前的威风说与他知道!”
巨汉自傲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萧艺听了许久,大致算是厘清了头绪。
看起来,那个巨汉是高家兄弟的什么师哥,不过为人恐怕比较孤傲。高家兄弟本应该是冲自己来的,但意外地多抓了一个林钊,于是知道林钊身份的高山便想趁机再敲林德厚一笔竹杠。
想到这里,萧艺回头看了仍然躺在地上发呆的林钊一眼,心中暗道:“想不到,我惹来的麻烦,却让这货跟着倒霉。不过,借机看看林德厚为人如何,倒也不错。”
在萧艺的心里,没有任何因为被关押而产生的恐惧或者忧虑,仿佛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在冷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不管是从齐乐园出逃,还是当街遇到高家兄弟并重创高峰,又或者是之前被人送进寮馆里又逃了出来,这一路麻烦不断,然而他心里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恐惧感。
至于他盗取蒙汗药迷倒齐乐园众人,戏耍高家兄弟并用板砖砸伤高峰等种种行为,似乎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仿佛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告诉他,接下来该如何做,然后他只是照做罢了。
“对了,我穿越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只记得我穿越时应该是二十八岁,可是这么多天了,回忆以前的事,我只能记起从三岁到二十三岁大学毕业期间的事,从二十三岁到二十八岁之间这五年,我究竟做什么去了,我又是怎么穿越来的,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萧艺想得渐渐入神,猛然间一阵头疼袭来,他只好停止了回忆,不再去想。
这时,外边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随即便听到“吁~”的一声长音,马蹄声也随即终止。
萧艺侧耳听了一阵,又稍稍挪动了身形,往外飞快地偷瞄了一眼,见一个帻巾青衣,留着一丛短髯,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的男子来到院中,以高山和那巨汉为首的五个匪徒便迎上前去。
萧艺只看了一眼便把头迅速缩了回来。
只听外边一个浑厚的声音道:
“林某如约而至,未曾报官,只身前来,几位就不用兜圈子了,说吧,要多少财帛才肯放我侄儿林钊?”
萧艺暗道:所料不错,果然是林德厚,看起来,这家伙倒是有几分胆色。
此时就外边高山说道:“林大管事,你在林家吃得好,喝得好,哪知道我们这些江湖儿女的辛苦,这次你侄儿自己犯了事栽到我们手里,说什么也得叫大管事你破费一回了吧?”
那大汉不耐烦高山的啰嗦,直接吼道:“废话少说,拿五百贯来立刻放人!”
林德厚怒道:“五百贯?你们真以为自己是占山为王的大盗?林某孤身前来与你们谈判,是给你们台阶下,不要以为林某在这黄州白活了四十年,会惧了你们齐乐园的几个无赖子!”
“林大掌柜的,话不是这么说……”
“说你娘咧!”巨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高山的话,“好叫你这鸟老儿知道,老子可不是你们黄州城里的无名小辈,看到老子身上的刀伤没?这都是当年和官军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老子在襄州纵横来去,谁敢不认识老子这柄地煞断魂刀?!”
听到拔刀的声音,萧艺忍不住又闪出去瞟了一眼,果然间巨汉手握一柄二尺来长的横刀,阳光映照下,但见光耀闪闪夺目。
萧艺绝对相信巨汉一刀挥出,林德厚就能被一分为二,不禁也为他捏了把汗。虽然大家还不太熟。
此时却听外边高山连声说道:“哥哥息怒,哥哥息怒,这林老儿没什么见识,你又何必动怒?且待我来与他说说。”
高山拉着林德厚,朝院子这一侧,也就是林钊与萧艺所在的灶火房这一侧走了过来。萧艺连忙闪身蹲下。
这下,声音便越发清晰了。
只听高山低声说道:“林先生,说来惭愧,我们原本是想抓那个叫罗文的小子,不想却把令侄也给带了过来,纯属是一场误会。”
“罗文?什么罗文?”林德厚似乎只知道萧艺,不知道他用了一个月的旧名“罗文”。
高山摸了摸胡须,又道:“是吗?莫非林先生还不认识此人?那就更好办了……不瞒先生说,那罗文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偷袭打伤了我兄弟,正巧我那师哥正欲前往扬州,昨日途径黄州便想来探望我兄弟二人,见我兄弟伤得惨重,便立誓要报仇雪恨,不想却将令侄牵扯了进来。”
林德厚转头看了一眼巨汉,皱眉道:“我的确不认识什么罗文,至于我侄儿为什么被牵扯进来,那是你们的问题。我那侄儿从小到大何时吃过半点苦头?你们居然把他绑到这荒郊野地里来,叫他如何受得?”
此时,一墙之隔的萧艺心里便有些不爽:“明明是个村子,怎么就荒郊野外了?那乡下人就是野人了?荒郊你妹,野你妹啊!祝你被傻大个一刀两段!”
顿了顿,就听林德厚又道:“当然了,我也不会让高兄弟你难做。这样吧,我拿五十贯钱出来,请兄弟们喝酒,你们稍后把我侄儿放走。至于那个什么罗文,和我毫不相干,你们要杀要刮,只管随意!”
“又是随意?随意你妹了个姥姥!”萧艺心里禁不住痛骂起来。看来这林老儿的确不是个东西,自己的宝贝侄儿,人家要五百贯,他就抠出五十贯来,不相干的人就不管死活了。
此时,外边高山和林德厚的谈判陷入了僵局——高山迫于大师哥的压力,说什么也不肯五十贯了事,何况林德厚提出让他们派人好生送林钊回城里,他自己不愿在侄子面前露面。而在林德厚看来,为了个毫不相干的什么“罗文”,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要掏五十贯出来,真是场无妄之灾。
简单来说,两人都觉得对方是自己见过的,最不靠谱的受害人家属和绑匪。于是,他们谈崩了。
林德厚满脸怒容,甩开袖子就要走。
巨汉哪里肯让他走?不过,高山跑到他跟前,踮起脚,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巨汉就有些犹豫起来。他这一犹豫,林德厚毅然离开了院子。
马蹄声再起,林德厚驾马飞奔离去。
巨汉有些懊恼,一把揪起高山的领子:“你说那个贼眉鼠眼的老小子是当初大别山上的巨匪,‘杀生和尚’谭孟秋的旧部,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高山连忙又解释:“谭孟秋被朝廷收编,那些不愿意吃军伙饭的被朝廷拆分到各州县入了良籍,大约有二十几个到了咱们黄州,其中就有林德厚。对了,那林德厚会写会算,以前就是谭孟秋手下的军师,可不是个小人物!”
巨汉揪着高山的手不知不觉就松了下来,他又跑到门口,望着远处官道上一骑绝尘的林德厚,禁不住叹气道:“想不到,当年何等风光的谭和尚,如今成了这副德性。”
高山很想说一句“林德厚只是谭孟秋的军师,不是谭孟秋”,不过想想还是不说了。
巨汉砸吧着嘴,又扯着高山说道:“想天下多少英雄豪杰,啸聚山林,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兄弟义气,何其畅快?只可恨一帮老婊子坐江山,把个天下搞得不阴不阳,老子上月在谷城县犯了点事,被拿到公堂上审问,审到一半,那县令居然跑到后堂去奶孩子去了!你说,这女人能当好官吗?娘咧,想想老子就来气!”
高山可不懂得男人女人到底谁能当官谁不能,但大师哥这么说了,他也只好附和道:“大师哥说的对!”
大汉意犹未尽地又道:“可惜这世上总有些贱男人见了女人就腿软,甘心给那些老婊子们做奴才,替老婊子们带兵打仗,连谭和尚那样的好汉都架不住朝廷围剿啊……老子就不这样,老子见了女人,只会硬,不会软!”
感慨了一番,大汉这才扭过头来,望向那间关押着“肉票”的屋子,拍了拍高山:“去瞧瞧那俩小子醒了没,那个姓林的既然是林英雄的侄子,你这就把人放了吧。至于打伤我峰弟的小兔崽子,老子一会有心情了就去收拾他!”
高山领命,便直奔灶伙房。
须臾之后,便听灶火房里传来高山的惊呼:“坏了!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