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仪不知为何这声音里竟然带了些许惧怕,她自认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过类似的记忆。自己的父亲虽说沉默寡言了一些,但与人也算是和善的,又怎么会招致怨恨?至于她自己就更不可能了。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卖身为奴,又怎么会有什么劳什子的仇家。
她百思不得其解,抬头看着这个惊呼出声的人。
赵丰德看见她的模样,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引得梁夫人也是十分好奇,问道:“赵老爷,是否我家的丫鬟哪儿做得不对?这姓段又能怎么地了,大街上不知有多少,可你在惊惧些什么,是吗?”
梁夫人做惯生意的人,一双眼睛像是火眼金睛一般,如何能看不出赵丰德的异样?但赵丰德也不是吃素的,马上就回了神,向梁夫人致歉道:“是我想错了,认错了人,不关你家丫头的事情。”
梁夫人笑了笑,对赵丰德的反应不作回应,而是招手让段香仪上了前来,握着她的手,给赵丰德说道:“我这个丫头虽然也有点莽撞,但人是聪明又机灵的。我与你谈的事情,说不定她会是个益助。”说着,又用另一只手招呼了赵良媛过来,同时用余光看着赵丰德的反应。
但她失望了。赵丰德面无表情地喝着茶,哪怕赵良媛已经站在了梁夫人的身边,他还是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梁夫人见他不做声,拉着赵良媛说道:“这是香仪,我猜你也刚刚知道她的名字。但我们这院里,谁都念着这丫头的心灵手巧,二房是她做事的地方,伯诚一切事宜都是她在主管,你要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问她就可以了。”
段香仪听在耳朵里,吓了一跳。她知道赵良媛是将要与梁伯诚定亲的人,知道她以后就是二房的主子,如今梁夫人一席话,是将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如果这个赵小姐心胸狭窄或者联想的太多了,她可如何自护?
另一方面,如今梁夫人当着赵丰德、赵良媛的面讲一个主事丫鬟推出来,难免有挑拨离间的嫌疑。这是要当场激怒他们还是如何?
香仪头皮发麻,也不敢抬头看众人脸色。赵良媛却和方才她爹一样,对梁夫人的话毫无反应,只有脸上淡淡的微笑从没变过,让人摸不着心里的想法。
赵丰德放下茶碗,哈哈一笑,说道:“你与孩子们说这些做什么,去,你们玩去吧,我与梁夫人说些事情。”说着,更是自己起身将两个姑娘推了出去。
段香仪被推出来,站在门口,却不知作何是好。连忙镇定了些神色,向赵良媛一欠身,说道:“赵小姐,奴婢带您到各处走走吧。”
赵良媛意味深长的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丫头,一言不发。这丫头看着漂亮,心思也是那般缜密,如今梁夫人又说她是二房的管事丫头,这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了一个信息:这个丫头身份不一般。一个身份不一般的人,自然就应该是多多注意的人。长久以来从商的经验早就给赵良媛上了一课,一个不再莫名其妙吃亏的课。
段香仪跟赵良媛说话,赵良媛却没有什么回应。这让香仪心里越发苦楚起来。这赵家的小姐名声在外,早就不像一般的世家小姐一样什么都不懂。自己伺候她,一定得要尽心尽力。可就是这日子口,梁夫人令人无法捉摸的话语却隐藏着香仪卷入风波的讯号,实在是雪上加霜。段香仪紧蹙着眉头,想着自己如何才能置身事外,思来想去,也只好主动给赵小姐与二少爷搭桥,才能脱身。
想着,她又问赵良媛道:“不知赵小姐是否愿意看看二房院子?院中种了些花草,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却也是可爱得紧。二少爷偶尔会与友人在院中饮酒作对。”说着,她向前走了两步,见赵良媛没动,又说道:“奴婢方才想起来,二少爷的朋友徐少爷,之前叫奴婢去研墨。奴婢此时耽搁了半天,实在不敢逃避分内之事。赵小姐先请跟奴婢走呀?就在花园里先转转,奴婢待会儿就回来。”
赵良媛不是傻子,怎么听不出段香仪此时示好的动作?于是嫣然一笑,欣然跟她走去了二房。但她一方面觉得将要见未来夫婿有些紧张和隐隐的开心,另一方面却还思索方才自己父亲一间段香仪便失色的原因。她整日跟在父亲身边,可从未听过他有什么姓段的朋友或者仇敌,他为什么一见段香仪就如此震惊?难道父亲还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此外,这个段香仪还真是心思活络,如此善于察言观色,对自己来说到底是个威胁的对象还是贴心的帮手一样未可知。
段香仪与赵良媛一个奴婢一个客人,一个前一个后,俱是心思慢慢,各有所思,往二房院子走去。
梁伯诚此时正与徐子期看着两本在太学时师父送的两本书。对如今的他而言,再也没有什么比看书更放松、更无戒心的了。这让陪他看书的徐子期也是无奈至极。二人正看得津津有味,却突然被一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徐子期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也被打断的梁伯诚,见他坐在书桌前望着门口却不作声,只好亲自起身开了门。
门开了,站在外面的是段香仪。她见是徐子期开门,马上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头欠身行礼道:“问徐少爷安,请问二少爷是否也在房中?”
徐子期见她这幅样子,十分无奈,说道:“他在呢,你怎么了?天又不热,怎么出了汗?难不成是病了?”说着还想抬手为她摸摸额头。
段香仪摇了摇头,避开了徐子期的手。她什么都没回答,而是径直进了屋,找到梁伯诚,也是一番行礼,说道:“二少爷,赵小姐在院中赏花了,若您做好了准备,还请前去与她‘偶遇’吧。奴婢此时还有些事情要交代秋红,先告退了。”说着,也不等梁伯诚有什么反应,退了出去。
段香仪来得快、去得也快,梁伯诚懵了,见她没给自己什么更多、更有效的信息,一下子从放松的读书状态变作了紧张的遇敌状态。徐子期见他脸红,更觉有趣,说道:“你有什么好脸红的,按着计划去‘偶遇’不就好了?别管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你要不去,今后碰见人家也是心里没底,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情搬救兵也来不及。”
梁伯诚讪讪地说道:“只见一面,说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徐子期取笑道:“别说什么满意不满意,这些日子你听了多少赵小姐的故事?既然知道她是个美人,还是个性格有趣的美人,还打什么退堂鼓?难道是因为觉得自己太过愚笨,配不上人家?要真是这样,你可别害人,我去替你回绝了算了。”
“你在说什么啊……”梁伯诚颇有些垂头丧气,说道:“你去替我回绝,才叫害人,没准始乱终弃,不行不行不能给你这种机会。不过……”
见梁伯诚欲言又止,徐子期觉得有些疑问,问道:“还不过什么?”
梁伯诚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一直怕这天的到来,因为一旦来了,就说明已经没有转机了。我可以为了娘亲娶了这名女子,也觉得自己应当可以驾驭得了她。但这件事情并不只是我自己的事情,眼见着一步一步的发展,我不知道该不该顺从娘的其他意思……”
“还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徐子期眯了眯眼,笑容变成了严肃的表情。他似是知道梁伯诚接下来要说的话对自己不利,心里敲响了警钟。
梁伯诚闭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坐定了决心,说道:“你不知道。三个月前,娘亲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我要娶妻,我的丫头定然是要收房的。我与她据理力争过,也说过香仪不会愿意。但这些日子,我见娘亲旁敲侧击,又是找下人传些话,如今院里都是些风言风语,实在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徐子期闻言,如五雷轰顶。
他走到梁伯诚身边,抓住了他的胳膊,用不可置信的语调问道:“你要收房?你不能这么做!我知道奴婢们传的那些东西,难道不是我们讲好的?!”
梁伯诚扯了个难看的笑容,摇了摇头,说道:“我当然不会这么做。可我娘就是要让生米煮成熟饭,你说我该怎么办?谎言说上一千遍就会成真,你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该怎么办,我不管你怎么办!”徐子期大声吼道:“你不能害人!”
梁伯诚拨开徐子期抓着自己的手,说道:“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如果你要做什么……挽回现在的事态,现在已经是该做的时候了。让我一直当幌子有什么意思,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着,他走到门口,也恍惚了起来,说道:“你是我的朋友,哪怕我曾对你中意的女人有过什么心思,也不会罔顾我们之间的情分。如今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了,你呢?”说着,又自嘲的一笑:“我其实想问你很久了,只是一直都没问过:你到底为什么肯一直陪我胡闹?难道只是为了看我出丑?我觉得你不是,你不像我,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可你不是天神……”
梁伯诚转身看着徐子期,逆光打得他的面容十分不清楚,只能听得那最后几句话,十分凄凉。听着这问话,徐子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