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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散花天女(稿本作“散花仙女”)

孝子吴清泰,安徽太平诸生也。其祖居官廉正,馀资无多,卒于任。辇灵归,已罄所有。其父生长宦门,不谙勤俭,渐凌夷。至生为诸生时,清贫几饔飧不给。无已,货家中物作小生意,蝇头微利,不足以供双亲。闻有佣人誊册籍者,以名应之,昼理贸易,夜作抄胥,以所得钱为炊。老少异粮,己食粗粝,而以美者奉亲。亲偶以食馀赐之,伪食之,留以备甘旨。常自叹曰:“双亲千计苦,一日两餐难。”日用不足,父母恒终夜嗟咨。生闻之,心如锥刺,自恨实忝所生矣。时岁饥,中丞奉旨赈济。有同学某谓生曰:“盍往领之?”曰:“为一箪食往来廿馀里,实属不堪。且每走领妨碍他务,余一人或以无饥,其如受馁之二老何哉?”某谓:“闻中丞甚体恤士类,凡在诸生,不令赴赈厂,令于本学报名,照册予赈。”生半疑信。某曰:“录有中丞告示,可至敝斋一视。”生从之。其示云:“为分别周急以彰优礼事。照得官于诸生,素本优其礼貌;士之自处,各宜惜其身名。盖儒为席珍,品重连城之价;即室如悬磬,心轻托钵之缘。鸡鹤未可齐观,驽骥岂容同栈!兹当颁赈,宜有区分。近闻贫窭诸生,八口啼饥,动室人之交谪;两餐莫继,欲称贷而无门。思邀升斗之恩,颜殊壮士;背负橐囊以往,情类乞儿。杂中泽之嗷鸿,得勺水以活鲋。虽云锡赉自天,殊觉斯文扫地。衣冠盎歠,本部院诚目击神伤;舆隶签呼,尔诸生应怀惭颜赧。合行出示晓谕,为此示仰士子知悉:生不逢辰,蒙袂之形容足悯;贫原非病,子衿之体貌犹存。时当炊断囊空,周之可受;事等杯残炙冷,辱亦奚堪?自示之后,诸生不必再赴赈厂,各于本学报名,以凭照册发赈。庶隆施有别,而品无沾儒;实惠仍沾,而人不贱士。例恩膏于廪膳,可资萤练读书;期厚礼于笙簧,伫待鹿鸣赴宴。本部院之所以分别周急以彰优礼者,盖为此也。特谕。”生读毕大喜,即禀亲赴省。

及领钱缗出,而夕阳已斜,急市米归。欣然曰:“至家与父母饱食数日,亦年来不可多得之福。”自晨未食,乐而忘饥,行至中途,顿觉肠鸣,痛不能步。路旁柳阴下有石凳,暂就稍息。炎欠有少女至,亦憩树下,柳黛莲钩,旷世无其娟丽。生亦无心顾眄。女乃目属而笑,袖出金置石上曰:“可携此速归,五日仍候君于是。”转瞬即不见。生异之。五日,至树下,女果俟焉。随女同行,数武外觉足不履地,迅急如飞。未几至一第,宏厂如厅事,床几衾帐悉具。女乃取酒与生酌,执杯劝饮,情意欢畅,不觉大醉。女扶卧榻上,遂并枕而寝,而巫山云雨,已入黄粱梦中矣。及晓,生问女邦族。女曰:“妾散花天女也,慕君孝,故自荐以分君忧耳。”自此衣食皆取足于女。越三载,父母闻之,虞女不育。生仰求于女,女笑曰:“君诚强人以所难,此事亦可强求也?且其权不在妾,奈何以自为政之事旁求于人也?”无何,女有身,生一子,名涛。女曰:“此子后有杀生祸。”十五岁为之完姻。又二年,生父母相继亡。殡后,女以纸封授涛曰:“有大难,可启视。”涛珍藏之。晨兴朝亲,二人已不知所往,但惶遽悲悼而已。

后二十年,涛偶伤人命,意欲逃遁,忽忆亲嘱,急启遗封视之。言:“本县尹吴澍,实汝胞弟。”涛喜投案请罪,县令以误伤论,纳赎得释。既归,县令踵至,自言籍入大兴,十七岁中进士,部选于此。父言弟与兄系同胞,故来相认。涛急与澍入署省亲,而亲已杳,兄弟乃知其父母皆仙人。澍以祖茔在太,遂徙太,与涛同居焉。

中丞施赈优士一示,其事卓越,固自可传。 马竹吾

狗冢坡(稿本作“义犬”)

长清蛾眉山北有狗冢坡,坡上有义狗冢。盖赵某者,居长之边鄙,而贾于城市。一日,谋本资以益之,抵家,鬻田数亩,得二百金。平明,携银策蹇赴城,不意其家之畜犬随之也。路径山坡,忽欲泄下,系驴于树而便焉。起即乘驴行,比至,始知银失;急欲返觅,时已日暮。因念通衢失物,安有再得之理?明日遣人寻之,无所见,惟以破财免灾自慰而已。后月馀,赵归,见犬死于坡上,毛革已脱败。以足蹴之,囊出。启视,白金宛在,始知犬为逻守遗金饿死。赵遂埋犬于山坡,坡亦以狗得名。

节 烈 女

寿如山,晋人也。富有田产,一子一孙。未几而妇卒,未几子与媳相继卒,止剩一孙名得仁,尚未婚娶。及服满,将择吉,而仁复卒。仁所聘之妻边氏闻卜,欲奔丧,母不欲,曰:“渠家无可依之人,一为之服,势难择配。”氏曰:“‘母也天只,不谅人只!’至死靡他,实女素志也。”涕泣不已。母曰:“俟殡期与汝偕往。”氏曰:“闻丧宜往,夫何俟!”氏至寿室,对灵大恸,哀哭异常。初则人以为过当,继则咸以为可怜。及夕,母劝氏归。氏曰:“是即女家,将焉归?”劝之再四,不听,母自归。殡期尚违月馀,氏昼理丧务,夜傍柩寝,暇则呼天而泣,泪尽继之以血。邻里闻之,悉为之酸楚。比至葬,扶柩窀穸,颜色之戚,哭泣之哀,见者莫不痛惜。

寿氏累世单传,无可过继,氏甚以无后为虞。忽念祖翁虽老,身体尚健,遂市美婢,令侍祖翁寝。甫二年许,诞生一子,名之曰静。襁褓中而婢忽卒,氏乃佣媪以乳之,自亲保抱,不轻托人。其长育顾复,直等劬劳于母氏。及静稍长,延师教之读。静聪慧,过目不忘,十六岁科试冠军,因得婚于尚孝廉之女。至如山以老卒,静心无忌惮,惟曼游是好。氏劝之,静以叔翁自居,置若罔闻。年馀,家产殆尽矣已。氏昼夜涕泣,勺饮不入口者三日。静心动,翻然自悔,亲诣氏榻,切言改过。言之再三,氏仍恸哭不已,静乃长跪榻前。静妻尚氏曰:“叔跪矣,贤侄妇宜稍宽恕。”氏闻之,亦起跪榻上曰:“当侄妇之奔丧也,吾家无祭墓人矣。出冀幸万一之谋,得叔生焉。不幸庶祖姑复故,彼时侄妇抚叔,委干就湿,日夜保护,岂好自苦?盖以光前裕后悉在阿叔一人之身。今忽顿易素行,不事举业,侄妇之所以期望于叔者已成画饼,不惟死不瞑目,实无颜见祖翁于地下。”言已,复哭。静闻氏言,亦不禁与之俱哭。尚氏劝之曰:“侄妇三日未食,汝与叔同跪多时,请少节之。”氏乃拭泪,令尚扶静起。静令尚进食,氏不食,静夫妇苦劝之,氏乃食。氏以哀恸过度,致疾不起,静奉汤药如事母,月馀始瘥。嗣静偶废驰,氏辄饮泣不食。静恐稍负氏意,锐心取进,遂连捷南宫,官至御史。上疏陈情,封氏为少淑人,赐节孝匾额。七十馀岁无病卒,静之縗麻哭泣,如持亲丧焉。

大义森严,至情悱恻。反复读之,令人落泪。 马竹吾

牛鬼

山海关以东深山庄,农家所畜耕牛,田事毕悉驱牧于深山,村中同佣一人看守。群牛在山,最畏虎伤,每逢虎至,群牛中自出一牛敌之。此常有之事,不足为异也,但不能胜耳。伊任者,佣于庄众,麾牛赴山,日渐深入。一日晨兴,方欲求牧于刍,忽来一虎。伊大惊,不禁大呼曰:“虎来矣!”呼未已,有一雄牛腾身出,直赴虎。伊身旁有树,遂登树而观之,见虎呈爪牙,牛恃蹄角,竞斗多时,胜负不分,虎自去。牛食蒸孔急。伊知牛已饥,恐虎再来,急下持干糇以饲之。饲已,虎果至。牛膂力尤刚,斗虎益力,虎败去。伊反惊为喜,夜傍牛眠,自此恃以无恐。嗣有虎至,牛皆触去之,群牛赖以无伤。次年春暖,伊始驱牛归,向主人言牛之能,劝出钱共市一牛代其耕种,庄人从之。伊在山夜梦牛呼伊曰:“东人醒!东人醒!吾得食灵芝,颇有知,今夜当死。吾死后,吾之两角好收藏之,后有大用。”又曰:“倘逢不测,连呼‘牛鬼’数十声,吾自能迎救。”伊醒,以为幻不可信。晨视牛,果死。凡牛死于山,必剥其皮以给牛主,牛主始信。伊以是牛之异,止解收其两角而瘗之,庄人疑而辞焉。

伊由是入采参之伙入山采参,不知其居即众虎出没处也。伊以乘凉,为巢于树而宿。一日,日出时伙友尚贪眠未起,忽来数虎,噬杀诸友,饱食其肉。伊见之,魂魄俱失。多时,虎始去。伊欲下,恐虎复至,忽忆牛言,连呼“牛鬼”而下,向东急行。方数百步,忽见虎蝇随风飞来,知虎复至,急登树以避。及虎复去,日已斜,呼“牛鬼”者不知几千声矣。忽自东来一人,身躯硕大,状如青兕,仰面谓伊曰:“东人速下!有某在,可保无患。”伊既下,其人曰:“从某来!”其行甚缓,然竭力追随始不为所后。其人引伊至一第,庐舍坚牢,乃扶伊上坐,修家人礼。伊深疑讶,心计曰:“是即吾呼之牛鬼耶?”问其姓名,曰:“不必问。”未几,饷以酒食,服役悉男仆。问:“何无妻室?”答以“不能交牝,无需乎妻”。又曰:“君慎勿出游;即出游,亦慎勿出二百步外。”伊莫解其言。一日,闷甚出门,不敢远游,顾青山环抱,景致颇佳。忽山坡一卧虎,见伊遽起,伊大惧奔回,而虎竟不至。越数日,其人曰:“君惊气定矣,可复理生计。”伊曰:“令仆何为?”曰:“君非为采参到此耶?某处人参最多,君可从吾采取。”路崎岖,行甚不易。曰:“可乘吾!”遂倒地化为犁牛,伊知为牛鬼,乘之不疑。行无数刻,见众虎戏跃,牛负伊直赴之,虎见牛悉畏避。伊见其地多参,急下掘之。日夕,携参乘牛归,牛复化为人,如是者得参无虑数百斤。

先是,伊父卒,母再嫁;阅年,母后夫又死,贫而无依,遂至冻馁。一日偶赴市,见母衣敝衣提筐丐食。伊顿念母德,急市熟食奉母,乞母归家。或谓伊曰:“母氏改嫁,情义已绝,君敬礼若是,未免已甚。”伊曰:“不然。使母后夫未死而敬礼之,为已甚;母后夫既死,衣食有赖而敬礼之,为已甚;母即衣食无着,素无见闻,悬揣迎养而敬礼之,犹为已甚。若呺寒市墟,乞怜无人,行丐冷食,日不一饱,即素不相识,见之心犹不忍,况生母乎?虽母之旧过为已极,而母之大德终难忘,此事不可以概论。”或闻之曰:“吾诚小人也!”伊在牛鬼所,每夜独宿,忽念日久未归,老母无依,则惧;转念得此横财,无难娶妇,则喜。喜惧交迫,反覆自言,双睫为之不交。牛鬼谓之曰:“既有心事,可速归。”伊曰:“无之。”牛鬼曰:“人之孝亲,处常易,处变难。君遇变而能曲尽子心,诚令人敬服。君所得人参不必多带,能换世钱二百千足矣。其钱除奉母外,尽市女衣,吾将为君娶妇。去途有虎,吾送君。”及出山,曰:“君务期十日归来,吾候于此。”伊至家,历言牛鬼等事于母。及制衣妥,已及十日,遂别母而去。牛鬼果俟以同归。

一日夜向晨,隧风大作,转瞬而息。牛鬼请伊起,曰:“君所制服安在?”伊曰:“悉在此。”牛鬼曰:“今兹用着矣!君执衣赴宅后空谷中,有女赤身卧,女不许亲,勿与衣,事必谐。”伊去,果有笄女赤身缀泣。伊曰:“勿泣,吾送衣来矣。”女曰:“君果衣吾,君诚好德人。”伊笑曰:“吾非好德,实好色也。汝不为吾妻,吾不衣汝!”女不语。伊曰:“汝何以到此?吾何以知汝到此而送衣于汝?其间实有神力,殆天之作合,汝何故违也?”女闻伊言有理,遂许之。女衣毕,同伊至家,自言傅氏,并言父兄名字及里居,遂成夫妇。傅见牛鬼,曰:“妾之被风到此,必渠为之也。”伊亦为历言其实。次日,牛鬼曰:“此处有荒地,因多虎,无人开辟。其虎吾悉逐去,君可耕治之。倘日后再有虎至,可束草为牛,安吾两角置大门外,虎自远避。”言已而杳。

伊念母,意欲迎养,恐妻不欲,因将母改嫁等情语妻,兼告己意,哀其曲从。傅氏曰:“可。但妾可以姑事之,不可姑称之。盖直称以姑,不惟妾意或有勉强,母心亦有惭愧。外祖家奚姓?”伊曰:“姓刘。”傅曰:“君伪言于母,言妾惟知母为君养母,而以刘母称之。妾尽妾之心,母量母之分,斯可久居而无违言。不然,妾即竭力奉事,若不如母意,必将谓妾不以姑事母,而妾心终难自白。”伊曰:“卿之言然。”伊将行,傅氏曰:“斯时妾父母必谓妾已死,祈君通一信息。”伊应诺。归见母后,易服赴傅翁居。见其门阀,知为巨室。请见傅翁,言其事。傅喜,急延入。傅媪细询,知为不误,遂以婿款伊,偕伊母入山探望。伊亦佣人开地,遂成富有。后与居日众,因为牛鬼庄。今户口约五十馀家,而伊姓过半。

虚白道人曰:牛鬼之报伊,固以伊处之甚厚,然亦为伊能曲尽人子之心也。邑有二孝廉,皆父殁母醮。一中式后,夜赴母后夫门首,三拜稽首而归,盖以母后夫犹存,居诸有赖;一迎养其母于家,盖以母后夫已卒,衣食无出。其迹虽异,其义则同。

华 月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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