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一声,舒洁予睁开眼睛,短短十几载光阴在脑际电闪而过,画面激荡,冲撞得她脑门发疼。她呻~吟着抚额,怏怏起身。模糊不清的视线扫向四周时,微微一滞,赶紧揉眼,待到看清时,眼睛越睁越大,已到了惊骇的地步。
不是她躺卧的战场营地,周围也没有任何一名士兵,这是一间布置雅致整洁的房间,檀木桌椅青花瓷碗,墙上裱着苍劲有力的笔墨,她身下压着散发出淡淡香气的锦绸被褥。
她克制不住地用手揉着被褥,没有错,柔软馥香,不是她躺惯了的泥地,也不是硬梆梆的行军被褥。她茫茫然,象做梦一样抚上自己心口,犹记得死去之前这个位置被射穿一个血洞,身体变冷的感觉好可怕,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手掌抚住的地方是做工精致的绸衣,整洁光滑,哪里有那个可怕的血窟窿,舒洁予全身都僵住了。
恰在此时,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一名梳双髻的丫鬟提裙轻盈进入。抬头就对上舒洁予看过来的眼睛,丫鬟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连忙快步走进,把手中的托盏放到桌上,先过来问寒问暖:“小姐,你好点了吗?”
舒洁予望着完全陌生的小丫鬟,愣愣地点头。
丫鬟没有察觉她的异样,拧着秀气的眉打量她全身上下:“看这身衣服,都快湿透了,小姐快快换下来吧!”
舒洁予木然地由着她手脚麻利地换了一身衣裳,听着丫鬟不住嘴地唠叨,模糊听出了个大概。大意是说她从宫里回来之后就感冒了,发烧了,然后烧了个半死不活,是御医们从鬼门关把她抢救回来,今天早上刚刚苏醒。
听她左一个小姐右一个小姐,舒洁予老大不耐烦,她明明是花木兰将军,什么时候变成了小姐,再说,这小丫鬟是谁啊,她自从站在权力的顶峰之后,最不喜欢听人教训。
丫鬟把托盏小心翼翼地递给她,说太医说过还要再吃一天的药。舒洁予最讨厌中药的苦味了,毫不客气地推开。丫鬟还要逆她的意,固执地劝她服药。舒洁予眼睛一瞪,战场上厮杀磨炼出来的杀气就在无形中骤然释放出来,小丫鬟一双小手登时抖得不象话,一对漂亮的杏眼也睁得大大的,看着她的模样似乎骇极。
舒洁予在心里冷冷一笑,将军就是要有将军的威严,要是连小丫鬟都可以指手画脚,她这个将军干脆让给别人算了。摸了摸心口,她还是有点纳闷,中了暗箭她明明没有一丝生机可言,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
小丫鬟非常机灵,很快平复了情绪,抖抖索索地问她:“小姐,要洗脸吗?”
舒洁予被她一说,才感觉到脸上似乎也黏黏的,遂点了点头。
小丫鬟端水盆过来,拧了把毛巾递给她。舒洁予接过,随便擦了擦脸,感觉还是很黏糊,便站起身径直走到毛巾架旁,双手浸到水里,掬了一把水就往脸上泼。她在军队和男兵们厮混惯了,洗脸擦澡都非常男性化。
她自己不觉得动作粗鲁,察觉身边的呼吸轻得似乎凝滞住了,知道小丫鬟又在大惊小怪,心里不由冷笑。
“小,小姐。”小丫鬟结结巴巴地说道,语气里带着小心的试探,“在香儿面前,小姐不用刻意装男人……”
舒洁予不理她,撇脸欲再洗,手指刚刚触及水面,忽然顿住。半脸盆的清水微微荡漾,映出她模糊的容颜。舒洁予盯住水面的倒影,脸色越来越阴沉,掐着盆沿的手缓慢抬起,把两只手掌放到自己眼前,看看手心又看手背,纤纤十根如葱玉指,端地美如玉白如瓷,右手拇指间长着长期握笔形成的细茧,根本不是她那双惯拿刀枪的手。
舒洁予扭头,厉声喝道:“拿镜子过来!”
小丫鬟吓得腿肚子直打哆嗦,慌忙取了镜子过来。做工精巧别致的一面镜子,镜面光滑清晰,即使有些颜色的色差,还是能一眼看清楚她的容貌。是一张长得端庄雅致,眉眼都透出灵秀韵味的小瓜子脸,嫩白的肌肤,因为生病微微透出红晕,仿佛不胜娇羞,眉如柳裁眼似星子,柔弱之态尽在眉眼之间,再也找不到往昔的半点妖娆艳丽。
舒洁予傻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脸,半晌回不过神来。她记得第一次看到陌生的脸的时候,是她莫名其妙穿到花木兰这个小姑娘身上,后来花木兰薨了,再次睁开眼睛她又看到另外一张陌生的脸,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意味着她又穿到了另外一具身体上?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顿时有六合彩二次中奖的感觉,想哭,又想笑,千般滋味累积在心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精彩纷呈。
小丫鬟不无担心地唤她:“小姐,小姐!”
舒洁予无力地摇手,小丫鬟没有叫错,错的一直都是她,从花木兰到小丫鬟口中的小姐,她一直活在不真实的世界中。
舒洁予坐回床边,头痛地抚着额头,哑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丫鬟一怔,把镜子握在手中,小心地回答:“是小姐的闺房。”
“你家小姐也扮男人?”她嘲讽地笑,没忘记刚才小丫鬟脱口而出的话,在她面前,不用刻意装男人,穿来穿去,怎么尽给她穿到不正常的女人身上,老天爷真是恶搞!
小丫鬟这下更担忧了:“小姐,你怎么了?你是扮男人扮累了吗?那我们不要做这个劳什子的官了,我们偷偷跑回家吧!”不等舒洁予回答,她又在那里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不对啊,我们要是偷偷逃走了,皇上要是责怪下来,不止秦公子救不成,连我们满府的人都要抄斩,不成不成!小姐告诉过我小不忍则乱大谋,万万不可以意气用事!”
舒洁予听她一个人在那里神神叨叨,说出来的话似是而非,不由古怪地看着她。
“听你的意思,你家小姐扮男人扮上了瘾,还做了大官?”这女人什么身份啊,可千万别给她招来祸患,死一次她就心有余悸,好不容易活过来可不想再死一次。
小丫鬟气苦地跺脚:“小姐呀,你是不是烧糊涂了!我家小姐不就是你吗?你这是,都忘了吗?”她想起什么,漂亮的杏眼睁得大大地,伸手就去摸她额头,嘴里慌张地念道,“小姐,你可千万不要烧出什么病症来!你不要忘了,你还要救秦公子呢!你明天一早,还要上朝呢!你若是烧糊涂了,秦公子那儿,皇上那儿可怎么办?呜呜呜!”小丫鬟越说越着急,豆大的泪珠滚落,竟然压着嗓子呜呜地哭泣。
舒洁予没想到小丫鬟是水做,说哭就哭,再次头疼地拧了拧眉心,有些无力地说道:“好了好了,你家小姐没事,只是发烧烧得本小姐晕晕的,有些事情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说说,那个什么秦公子是怎么回事?我是什么官?怎么还要去上朝?”
小丫鬟连忙收了眼泪,一边小声抽泣一边把事情大致讲了个明白。原来这位倒霉的小姐痴心一片,为了替被人陷害落狱的爱郎秦公子翻案,不惜女扮男装上朝堂,意图接近皇帝随时喊冤。她心思敏捷为人玲珑剔透,知道女扮男装是大罪,接近龙颜之后找不到喊冤的时机,确切地来说是惧怕真相揭露之后所要承担的可怕后果,郁结于心沉涸日重,终于在前几天着了风寒卧倒病榻。
舒洁予不动声色地听进耳中,心里嗤笑,好一个倒霉的小姐,为了情郎忍辱负重,还不是一脚蹬了西天,由她来接收这具身体。小丫鬟口中从头到尾没听到那位下狱的秦公子有什么表态,莫不是这小姐一厢情愿?那可真是有够悲摧的。
从小丫鬟口中得知,这位小姐做的官是在南宋,官还不小,拜至宰相。今年是熙宗元年,推算起来正是花木兰在边境遇袭的年份,几乎是花木兰一死,舒洁予就穿到了南宋这位小姐身上。这个算不算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舒洁予眯起精光四溢的眼睛,默默地在心中开始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