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蓦然一惊,他却已放下匣子风一样的消失了?墨一样漆黑的匣子孤零零地躺在野草丛中,仿佛带着一种叫人恐惧的魔力。
凤离歌昨晚还在装鬼吓我们,今早怎么会送来这么一个匣子?
额际的汗水微凉,在晨风中慢慢风干。我凝眉沉思,倒是猜不透这凤离歌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他想干什么?”平板冷凝的语调,却是珠儿,她也看到了这神秘的黑匣子。
我摇摇头,道:“不知。”说着便走上前去,珠儿手持配剑紧跟在身侧。此时,我倒真有些好奇,凤离歌刚才为什么没有下手,却只送了这匣子来?难道里面装得是什么厉害物件?到底是什么?
我在那黑匣子面前立定,仔细地端详它。微微的晨曦中,那狭长的黑匣子静静的平躺在野草丛生的门口,一头朝着我们,一头却指向门口,黝黑的漆面在晨光中泛着一种暗淡冰冷的光泽,冷冷的回视着我。匣子盖得并不很严,有一条细细的黑色缝隙,仿佛冷不丁的,那盖子就会突然打开,里面就会突然会跑出什么厉害的东西。
我慢慢弯下腰。我决定打开它。
“小姐!”
心猛然一跳,不觉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不知何时,雪儿已站在我后面,她鬓发微乱,眼晴睁得大大的,正死死盯着那匣子,目中的恐惧清晰可见。她咬着嘴唇道:“小姐,我们自去赶路吧,莫要理会这匣子!”
我不由怔住了,呆呆地注视那匣子道:“我们不去看,它便不在了吗?想必这凤离歌对这山间十分熟悉,他想叫我们看的东西,定会变着法儿的要我们看到。”
我也不知这话是说是说给雪儿听还是说自已听的,若说我心里对凤离歌没有忌惮,那是假的。他这十几年来跟那疯狂歹毒的婆子同住,虽然常年忍受那婆子的折磨,可若说那婆子疯狂歹毒的性子没有传给他一星半点,我是决计不信的。况且从昨晚的事情来看,此人行事小心谨慎,不知还会想出什么法子难为于我等。可是,想到这匣子打开的情形,我于淡淡的紧张中,却又不觉生出一丝兴奋。就好像从前每回走出栖霞居,我都希望爹能看到我,甚至能跟我说句话,可是表面上却还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却又害怕又高兴。
我又一次俯下身去。天更亮了,隐隐有红色的霞光映在漆黑的匣子上——我的手几乎触到匣子。
“等等,”珠儿忽然道:“我来。”我直起身子看她,她抽出长剑,慢慢道:“那婆子擅于下药,却不知这匣子上有没有。”
她小心的将极薄极窄的剑尖插进匣盖的缝隙中去,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放轻了呼吸。“喀”的一声,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金属碰撞之声,这匣子竟是铁的。
她看了看我,手腕忽然反转一挑,盒盖“咔”的一声打开了。
太阳即将升起,四院周围山林浓密,不见阳光,院中却仍可见到天边灿烂的红霞,我的眼前也是一片红雾。
“啊——”蓦地,雪儿放声尖叫,她盯着匣子,全身都在颤抖,目中流露中极度的恐惧,一步步向后退去——匣子里赫然是一只手。
苍白的断手,静静的躺在血红的衬垫上。
这只断手是谁的?装鬼不能吓住我们,便用这残肢吗?我不由握紧了双手,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丝愤怒。
雪儿忽地冲了过来,纵身向外掠去,我下意识伸手,竟一把拉住了她。雪儿究竟是练过武的人,我被她带得一个趔趄,竟直直向那铁匣子跌去。
人遇到危险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寻找最近身的救身物。我右手一撑,已一把抓按在那只断手之上。此时珠儿也已欺身而上,手起掌落正劈在雪儿后颈。
我慢慢站起身,仔细观察手中的这只断手。这是一只女人的左手,触手冰冷、僵硬、因流血液流尽而显得苍白可怕,可是线条却很优美,这只手以前一定很柔软,皮肤也很光滑,这只手的主人也一定是一位惯于养尊处优的人。
那婆子脸上的皱叔密布如蛛网,又怎么会有这么一只光滑柔软的手,这只手到底是谁的?这山上难道还有第五个人?这个人现在是死是活?
“珠儿,”我沉声道:“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珠儿道:“是。”
我将那截断手小心的放入匣子,道:“去埋了吧。”珠儿点点头,轻手轻脚将雪儿靠在墙壁放好,又在院中选了一处稍稍平坦的地方,开始用剑掘坑。
远处不时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我看了看四周,残破的矮墙外是全是一模一样的密林。
路,在何方?
我低了头仔细审视昏睡过去的雪儿,她微偏着头,一头秀发在晨风中微微拂动,眉头紧皱,面上仿佛还带着一丝惊惧之色。
“小姐,请莫要责怪雪儿,”看似冷漠无情的珠儿竟然会为雪儿说话?
我微微叹息道:“我并未怪她,若说起来,还是我带累了你们。”我伸手揉碎一把野草,和着草汁和草叶上的湿气略微净了手,草叶细小的经络咯着我的肌肤,新鲜的青草汁味儿掩盖了手上死亡的气息,我的头脑微微的清明起来。我又道:“我只是有点奇怪,你们二人少说也是玉剑山庄出来的,虽在卫府呆了多年,却怎得差距如此之大。”
此时珠儿已将那断手并匣子一同埋好,她低头硬声道:“雪儿从小性儿就软,玉剑山庄出事那晚,我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我叹道:“不错,在那之前你们过得虽不一定是小姐日子,想必在山庄的日子也还好,除了平日的习武切磋,并未和人有过什么打斗。”
珠儿接口通:“也从未见过死人,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我看着雪儿脸上那一丝恐惧,轻轻道:“所以,玉剑山庄出事那晚就变成了她的噩梦。”
“也是我的,”珠儿冷淡道:“就在那天晚上,我们不但从无数的残肢断臂和无数的死人身上爬过去,而且还杀了第一个人。”
我轻轻叹道:“我以为昨天才是你们杀的第一个人。”
珠儿冷冷道:“在逃亡的前三天,雪儿每晚都在做恶梦,白天就变着法的藏起自己。”
“你呢?不怕吗?不想藏起来吗?”
“怕!可是如果只知道藏起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几不可闻的叹道:“是你一直在鼓励雪儿。”
“不是,”她的声音忽然更冷:“我对她说,如果你再拖我们的后腿,那么就自己留下吧。”
我的心轻轻的颤了颤:“当年,你们也还是孩子,怎能说出那样的话?”
珠儿冷冷道:“为什么不能?如果一直有杀手在追踪你,为了活下去,你也能。”
“或许吧。”对我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吗?
“现在,”珠儿又冷冷道:“你也可以选择。”
“选择?”我注视着雪儿安静的侧脸道:“你让我丢下她?”
珠儿沉默。
我叹息道:“刚才你还在为她求情!”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怪她。”
“这有区别吗?”
“有,”雪儿的口吻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冷漠的如同冬日的冰雪。我简直要怀疑,她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真是和雪儿一同长大的?她道:“你若怪她,她的留下便一点价值也没有。你若不怪她,她也算是为玉剑山庄而死,她,死也瞑目了。”
我摇摇头道:“我并非孩子,而如今,你也不再是孩子。所以,我不会做出孩子做的事情。”
珠儿道:“凤离歌的办法吓不了我们,可是雪儿不同,她一直没有走出当年的噩梦,她是我们的弱点。”
我仔细端详珠儿冰雕般的面容,道:“你自己呢?你走出了当年的噩梦吗?”
珠儿不语,只是紧了紧手里的剑。
我看着她冰雪覆盖的眼睛,轻轻道:“你也没有,你也在害怕,雪儿害怕那些死了的人,而你——你害怕死亡。”
珠儿的身子颤了颤,我接着道:“当年外公没有丢下你们,我也不会丢下你们任何一个人,况且,”我蹲下身,凝视着雪儿慢慢平静的面容:“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凤离歌,是我们自己,今天,我们丢下雪儿,你又怎知道那天,我们不会相互遗弃。”
这是鲜血、背叛、阴谋和长久的孤独带给我的教训。
一缕柔和的阳光轻巧的打在雪儿平静的睡颜上,她弯弯的睫毛轻轻的颤动着,仿佛盛开的桃花上轻轻颤动的蝴蝶的翅膀。
我微笑着起身,雪儿轻轻的唤我:“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