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傍晚开始，整个卫府就处于一种集体忙乱的状态。各房都忙，衣服的款式要提前准备，头发的样式也要提前想好，女子忙，男子更辛苦，大哥、二哥都连夜看书做文章，三哥自恃才气过人，然而平时行为放荡，不拘小节，正被他娘监督着练习仪态，所谓临时抱佛脚嘛。当然最忙的是厨房，不但要准备明天的宴会，因为各房主子不休息的缘故还要时时应付他们的宵夜、点心，真是人仰马翻。当然也不能怪他们，以爹的官阶，卫家的人平时又怎么可能见到当朝宰相呢？可是所谓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纵是卫家富可敌国也不能免俗。
然而，也有平静的地方——长恨斋，爹的书斋。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看看爹。而这一次，我没有向从前那样做过多的思考。想，就来了，许是害怕思考会让我失去勇气。我也没有端任何茶水、点心，因为我本就不是要去送茶水、点心的。
夜，静悄悄的。
我独自一人提着灯笼轻轻的走在青石路上，通向长恨斋的青石路曲折而幽远，花草树木在夜的微光中显出影影绰绰的样子。穿过凝翠湖上的小桥就到了长恨斋。凝翠湖，把这长恨斋与外面的世界隔离，使得长恨斋独立于卫府一角，孤寂而冷清。
长恨斋名义上是书斋，其实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楼下是书斋，楼上是爹休息的地方。管家何叔正垂手站在门前，外面忙的人仰马翻，他却安之若素的站在爹的门前。他见了我弯腰行礼：“给二小姐请安，小姐怎么独个儿来了，也没个丫头跟着。”
我微笑道：“劳您费心，爹在吗？”
何叔为难道：“老爷说了想自己静一静，不让任何人打扰。”
是吗？不让任何人打扰，难道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吗？心中怅然若失，可是表面上绝对看不出：“有劳何叔，那，我回去了。”我知道我若是一定要进去何叔也拦不住我的，只是他若不愿见我，我又何必……
“咳，咳，富贵，让她进来。”伴随着两声轻轻的咳嗽，里面响起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来，内心竟然有些紧张。轻轻推开门，他正低着头在桌上写着什么，我看不见他的脸，可是那身形却显出略微疲惫的样子：“栖霞给爹请安。”
“你来了，”他微微抬起头，很快又低下去。
我打量着长恨斋。二十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到长恨斋里。我面前是爹的书案，上面摆着一个单龙头的寒山图桌屏，文房四宝，几本看上去很后的书。墙上挂着一副——一幅少女的画像。
漫天桃花飘飘洒洒，少女穿着一身与桃花一样的粉衣与花雨中翩翩起舞，巧笑嫣然，顾盼生辉，宛如坠入人间的精灵般清新灵动。真美！
只是，那桃林看上去，很眼熟。
“很美吧。”我一惊，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面前，背对我，看着那幅画。
“很美。”
“不想知道她是谁吗？”爹走上前把画摘下来拿在手中定定的看着。
她是谁？我在心里问。她是谁？我当然想问。
然而，我摇摇头：“我只想来看看爹。”
爹的身子似乎轻颤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要说什么。终于只是叹了口气道：“你看到了，走吧。”
“爹，”我尽量保持语气的平稳：“没有话要和女儿说吗？”
他只是看着那幅画，淡淡道：“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
好好照顾自己，是啊，一直以来，我不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吗？
“是，女儿告退。”转身走出。
走出长恨斋，何叔仍在门外，见我出来忙上前一步：“二小姐，老爷，还好吧？”
我轻轻点头：“怎么何叔，有什么不妥吗？”
何叔支吾着：“老爷已经一个下午没出来了。”
我皱眉道：“那么晚上，也没用饭吗？”
何叔点着头道：“自从相府来人后，老爷就把自己关在里面，哎！”
我抬头看看上面悬挂的苍劲有力的长恨斋的牌匾。长恨斋，长恨斋，爹，你的心究竟在恨什么？是为了那画中的少女吗？那少女究竟是谁？
“小姐，小姐？”
我一惊，回过神来，何叔正一脸担忧的望着我。
我笑了笑：“我没事，我去厨房让他们送些点心来。”
“小姐，”何叔忧心忡忡的道：“你不要怪老爷这么做啊。”
我笑了笑道：“我没有怪谁，何叔我走了，你，好好照顾爹。”是的，我没有怪谁，要怪就怪我生在卫家。
大红的嫁衣穿上身，上面有两只用金丝绣的凤凰，凤冠摆在一边，上面缀着六十六颗最好的南海明珠。二娘正在给我梳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
“二娘，您不高兴吗？”镜子里的自己弯弯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翘鼻菱唇，看上去，竟与那夜桃林少女图中的女子有几分相似，错觉吧。
“没有，今儿你出嫁，二娘怎么会不高兴呢？二娘就是，有点儿舍不得你。”
“是吗？栖霞也会挂念二娘的。”
“栖霞啊，”二娘忽然放下梳子坐在我旁边。
“怎么了，”我偏过头看着她微笑道：“二娘有什么话要交代栖霞的？”
“其实也没什么？”二娘竟然扭捏起来：“就是希望你今后能多帮帮你二哥和四妹。”
我笑：“二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没？自家兄妹有什么帮不帮的。”
二娘面露忧色道：“你也知道，你二哥是个什么德行，自家人面前我也就不说了。”是不好意思说吧。
“你四妹的夫家，说的好听那是书香门第，说的不好听，就只剩个空壳了，栖霞啊，高丞相位高权重，你看看能不能让他在朝里给你二哥和四妹夫某个差事。”
我笑笑道：“二娘说哪里话，能做的栖霞自会做。”如果做不到就不能怪我了。
二娘立刻喜上眉梢：“就是，咱卫家给了他那么多嫁妆，都能买几个官儿了，要不是你爹不同意，我呀早就想法托人了。不过现在你嫁过去就是堂堂的宰相夫人了，那能耐自然也大多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继续梳头。
“是啊，那么多嫁妆，他帮帮二哥和四妹也是应该的。”
“就是，我卫家亨通银号一半的份子呢！”
一半的份子？看来我还挺值钱的。不过，高举莫，一开始你的胃口就这么大啊。
“吉时到了，吉时到了，”喜娘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新郎官来迎亲了。”
二娘给我盖上喜帕：“栖霞，别忘了啊，雪鸾、翠缕你们两个好好照顾小姐啊，可别让小姐在那边吃亏啊。”
大厅向爹叩别，喜帕下只看见爹脚上黑色的靴子：“爹，栖霞走了，您，保重身体。”我和爹，终是没机会了。
出了大门，道别众人，喜娘把我背上轿子。
这一次，是真的，回不来了吧。
“二小姐，等等，”何叔的声音。然后，雪鸾掀开轿子：“小姐，这是老爷给您的东西。”
一幅画，直觉的我知道爹给我的就是那幅桃林少女图。果然，起轿后，掀起喜帕打开画轴，那粉衣少女就在画中翩然舞动，巧笑倩兮。半响，叹口气，将画收好。为什么把它给我，难道画中女子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真的是我娘？几乎是肯定的，否则，为什么把画给我呢？
这，真是一场富贵云集的婚宴。朝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和大齐王朝最有钱的卫家结亲果然非比寻常。这是我到了相府后第一个感受。虽然看不见，但我分明听到萧宣远的声音，当朝太子都来了，更何况其他来宾，一定也是非富即贵。
胡思乱想之际，礼官高唱一声：“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天地。”
只听高丞相道：“太子殿下，请上座。”
萧宣远道：“高大人严重了，本宫何敢。”
高丞相道：“殿下乃龙子，千金之躯，又代皇上前来，殿下不坐，何人坐得？”周围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萧宣远道：“那，本宫就却之不恭了。”
我手里拿着大红绸，高丞相牵着我。
“一拜天地。”凭感觉向天跪拜
“二拜高堂。”转身。
“夫妻对拜，礼成！”耳听各式各样的恭喜之声。
忽听萧宣远朗声道：“圣旨到。”
感觉手里红绸扯了一下，我连忙下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卫门栖霞，贤良淑德，今嫁当朝丞相高举莫为妻。为表其德行，朕敕封高氏卫门栖霞为一品诰命，钦赐。’高夫人，请接旨。”
我抬起双臂，感觉一个上好丝绸做成的卷轴放在手中：“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站起身，只听高丞相道：“各位移步，老夫稍后就来。”我知道这是要送我入洞房了。
耳边听到各种羡慕和道喜的声音。
“好福气啊，年纪轻轻就封了一品诰命。”
“高大人必定会好好待她。”
……
是啊，果真好福气。想必当卫府的各房夫人知道我不光成了堂堂正正的宰相夫人，而且还封了一品诰命，一个个都后悔的恨不得上吊吧。
只是，这真的是福气吗？喜帕下，我微微挑起唇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