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道欢迎的百姓中,不乏封建王权思想的根深蒂固者,对于和皇帝老儿扯得上一星半点关系的人,哪怕是极普通的吃皇粮的当差,即后世的国家公务员,无不是顶礼膜拜。我与当地的最高领导人,当今皇上的亲弟弟,乃八拜之交,已经是妇孺皆知了。在他们许多人的眼里,我就是一方诸侯,一个不折不扣的土皇帝。我的战马所过之处,有人情不自禁地跪倒拜伏,五体投地。我不习惯给别人大礼参拜,对于别人给自己的大礼参拜,也同样的不习惯,更何况是可亲可敬的老百姓,我的衣食父母。
自打发现有人大礼参拜之后,我便坐不住了,当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进入我眼帘的时候,我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赶紧翻身下马,跑过去将老人扶起来。可是不扶还好,一扶就扶出了大麻烦,扶起来一个,跪下去的则更多。到后来,不想跪的,或者想跪却没打算跪的,通通都跪下来了。既然大家都不嫌麻烦,我也不能给脸不要脸,只得挨个儿的扶过去。好在六千骑兵在我的感召下,此时也下了马,牵马的牵马,扶人的扶人,自然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否则的话,还真要扶到猴年马月呢。
纵观中国历史,下位者给上位者跪拜行礼,已是司空见惯,而上位者礼恭必敬地搀扶下位者,却是个新鲜事儿。被我扶起来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感极涕零,哽咽失声。整个上午,我任命的那些下属,韩当麾下的将士,本来是出了城,打算正儿八经地迎接一回的人,倒弄得没有了多少表现的机会,让老百姓抢镜头了。
待扶到一个衣着光鲜的老者,扶起来一看,不由怔住了:“老王,怎么是你?你啥时候来的呀?”那老者竟然是当朝重臣,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
王戎嘿嘿一笑:“老夫闲云野鹤,来去无定,岂能以常理度之。”
我催促道:“老王你先进城去,晚辈还有些民心工程形象工程要搞定,耽误不得,等会儿我们再聊。”
“民心工程?形象工程?”王戎喃喃自语,若有所思。我也懒得尿他那一壶,自顾自的和老百姓套近乎去了。
煞有介事的入城仪式,闹哄哄的持续到了中午。接下来便是望江楼酒楼大开宴席,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悉数到场。离开上江邑只有短短的两个月,众人却象盼星星盼月亮般的等着我回来。被人关注和看重的感觉确实很好,特别是那种浓浓的亲情,让我感动莫名。
王戎地位显赫,身份尊崇,有过人的口舌之辩,也有无与伦比的智计,可是在我的眼里,在我所最重视的亲情面前,简直不堪一击。王戎对于我的前途,可以说是至关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性命攸关。尽管如此,王戎的份量依然不及婉儿、或是段彦、或是陶朱、或是其他我所认识的人的十分之一。与王戎的谈话被我安排到了最末尾,此时已然夜深,王戎哈欠连天,睡眼朦胧了。于后世的人而言,熬夜太平常不过了,所以我显得神采奕奕,精神异常亢奋。
王戎打了个哈欠,道:“吴生架子不小啊,当今皇上都不曾让老夫等上数个时辰。”
王戎打哈欠,我却是打哈哈,说:“老王你反正没事,一天到处晃悠,也不必着急——你要是困了,先去睡觉,明天再聊不迟。”
王戎道:“老夫年近花甲,说急也不急,说不急也急,原本两可之间,今日老夫恭候大驾,此时已经子夜,不若索性秉烛夜谈,吴生可一抒心曲。”
到底是中书令,说出来的话,模棱两可,可上可下,貌似恭谨,实则傲慢。我自然也给他打迷糊眼:“老王你绕口令啊,我吴越可听不懂,也没什么心曲可抒。”
王戎哈哈一笑道:“吴生就不想问问老夫,为何给你通风报信?今日又是所为何来?吴生当真以为自己手眼通天,可以旁若无人,为所欲为?吴生当真以为自己可以不必倚重他人,而达成雄图伟业?”
我也跟着哈哈一笑,说:“您老先生的问题太多了,晚辈一下子记都记不过来,能不能一个一个来啊?”
王戎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你就从第一个问题开始,老夫为何给你通风报信。吴生难道未曾寻思,老夫的目的何在?”
这个确实是一个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王戎是朝廷的中书令,司马伦是太子太傅,两人同朝为官,理应一致对外,然而事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个要灭我而后快,一个却暗中告密。我微笑着说:“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吧,王大人把我吴越当傻瓜啊?就是拿屁股想一想也能明白的道理,何必还要问呢。”
王戎神态狐疑,根本就不相信,道:“吴生聪明不假,但毕竟不是我王戎肚子里的蛆虫,老夫有何想法,吴生岂能知晓。你且道来,看是也不是?”
“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当然,前辈和司马伦王爷肯定没有杀父之仇,否则的话,你们二人也不可能同朝为官了,早就会闹翻了,兵戎相见了。然而,没有杀父之仇,并不等于没有仇,仇肯定是有的,并且是那种刻骨铭心的仇,不能示之于人的仇,所以,前辈就选择了偷偷摸摸的告密。”我纯粹是胡扯,等于是放屁。
王戎揶揄道:“老夫与赵王何仇之有,老夫却不自知?还请吴生明示。”
我继续胡扯说:“可能是司马伦王爷借了您老一笔钱,却死赖着不还,您老又拉不下面子讨要,只好玩阴的......”
“老夫岂是如此小气刻薄之人,非也非也。”王戎不等我把话说完,就断然否定了。
我依然瞎掰道:“或许是您老有个相好的,正寻思下手呢,可是赵王横插一腿,捷足先登了,您老老羞成怒,却不好发作,只好找机会报复报复他。”
王戎啼笑皆非,知道我在糊弄他,也不生气,反而开心地说:“人常云‘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和你吴生在一起,当改为‘与君一席话,胜添十年寿’,高人之语啊。”王戎也跟着装模作样,啧啧不已。
王戎继续问道:“吴生的意思是,赵王取我之财于先,夺我之爱于后,老夫怀恨在心,乃公报私仇,那今日老夫又为何而来?”
“这还用问吗?老王假我之手,泄了心中的窝囊气,却捡了便宜还卖乖,跑到我这里来要我写感谢信,讨酒喝来了。”
王戎彻底服了我的无厘头,伸出大拇指来,“高,实在是高,老夫心中所思所想,吴生是洞察秋毫啊。”
我拱拱手,说:“哪里哪里,和前辈第一次见面,就心生亲近之感,和您老聊天,可以开诚布公,不必藏着掖着。您老给我密信的原因,晚辈确实不知道,晚辈只知道一条,那就是如果没有您老的提前提醒,我今天恐怕是马革裹尸了。今天捱到这个时候,才和您老聊天,并不是有意怠慢您,而是此时无人打扰,可以倾心而谈。您老的大恩,晚辈无以为报,只能铭记于心。”说着,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态度极为恭敬。
王戎哪想到我一下子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刚才还是胡搅蛮缠,立马就变得严肃起来了。王戎并不托大,赶紧跟着站起来,拿着我的手臂道:“你我忘年之交,何须言谢?老夫既是帮你,又何尝不是帮己?老夫又岂能无私利之心?”
我不说话,只是诚恳地看着他。
“正如吴生所言,当今天下,兵灾匪患,民不聊生,朝廷之中,尽皆蝇营狗苟之辈,争权夺利之徒,各地诸侯割据,拥兵自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老夫智穷力短,虽身居高位,有济世安邦之虑,却无挽狂澜于既倒之才。
“此为公也——老夫年及花甲,不为己谋,当为子孙后代谋之。老夫在世,或可荫及儿孙,一朝身死,儿孙岂有依托?——此为私也。”
我说道:“您老的顾虑也太多了,您死之后,儿孙还不是好好的,谁会为难他们啊,您老又没有什么仇人。再说了,您老凭什么认为我就有照顾好您后代的能力呢?”
王戎狡黠一笑:“社稷之存,朝不保夕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江山易手之日,即是老夫身死之时,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儿孙岂可独善?至于不托于东,不托于西,单单托付于给吴生,自然无需明言了。”
“晕死!弄了这么大个晚上,原来是您老的杞人忧天啊。现在江山好好的,皇上好好的,您老也好好的,日子越来越好,吃嘛嘛香,担心得不着边际嘛。”
这时杨柳寒烟送茶进来,我指着她俩说:“要不是您老来了,我现在正和她们卿卿我我玩游戏呢,结果你老先生没事瞎担忧,耽误了我们的大好光阴,您要赔青春损失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