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忠听着下面叽叽喳喳的讨论,提出一条建议,补充完善或者否定舍去,慢慢地理清了接下来的步骤。
辛一点点记着那些人所谈及的每一个思路,他暗自学习着军人的思考方法,根据什么,得出了怎样大胆的结论,如何一步步地推导,辛想着要筹措出一个最佳的方法来。
下面的讨论因为没有人响应,那热度也就逐渐地低了下来。朱亚终于找到了能插上嘴的时候了,“将军,也许可以把嚓科尔城周围的守军给调拨过来。嚓科尔的守军拥有比较适应的武器,离前方也不是很远,可以利用他们来切断蕃岩的后路,方才他们说的有道理,断了他们的后路,粮草运输都亟欲不到,杀伐起来也简单些。”
管忠皱了眉,表示自己的异议,“如果擅动嚓科尔守军,万一蕃岩一时攻不下这里,掉头往嚓科尔去,难道要让嚓科尔陷入危难境地吗?”嚓科尔是北疆最重要的城池,一旦失守,就意味着北方沦陷。胡尘飞扬、遗民泪涸,这样的情景他不想再看一遍。
朱亚一细想,是了,嚓科尔的政治地位很高,冒不得风险,“那么就是说,我们只能在这里抵抗蕃岩,并努力撑到援兵到来。”
管忠想想,别无他事了,点头应道,“不错,所以四地配合必须谨慎,只有这样,这条防线才能巩固住。”管忠言语的是低低喃语,脸偏一些,霍然站起身来,手把刀柄,气宇轩昂地吼叫着,“北疆的军士,万岁!”“
此语一出,下面人人热血沸腾,个个异常兴奋,听到管忠的壮语,本来心中无底的也渐渐有了期冀的,淡淡的,曚昽笼罩在心头。
“北疆百姓,万岁!”又是一嗓子,模糊而深刻,像是西湖上,迷蒙雨中泛着的一叶小舟。管忠踏出帐外,挥舞着结实的臂膀,动员情绪低迷的士兵们,管忠眼球上布满血丝,看上去像两个炽热的红火球,闪着灼目的异光。
辛瞬时仿佛看到了异常高大的管忠,此刻的管忠是最吸引人,最富有活力的。管忠管霄父子平日相处全按军中规矩,不行高堂之礼,不道顺孝之言,辛和他们在一起,也就不分什么长辈平辈,一视同仁。战争,似乎是这父子俩存在的意义,也是他们自我认为的价值所在。
辛听着帐外群情凯昂的呼喝声,山峦浪潮一般绵绵不绝,滔滔雄壮,他们说的话辛听不懂,那是军人特有的沙哑含混的声音,辛学不来,但他却震憾了,被这种齐心协力、磅礴宏大的声音怔得忘却世间凡物。
“战败失守,退守墨兰。”
自这一日起,辛养成了记日事的习惯。
“今夜,无雪,无晴,无悲喜。”
北疆军是伟大的,这夜辛独自一人站在脱脱乌边上的一片荒原上忖着。月光依稀,北地的玉盘竟如此明亮,又如此冷漠,斜着洒下来,辛在回忆,今夕似何夕。辛曾想着依仗北疆军功成名就,更冠戴翎荣归故里。今天日里,下了雪,带些腥味的雪,辛第一次张开嘴,用心品尝着这沙砾般的白色精灵,失望而止。雪下了一日,还未满,却已经停了,北风急鼓,朱亚在傍晚孤身只影躲了出去,在塞上吹响了哀思茫茫的羌笛,吹碎了辛的荣华梦。
这些日子来,辛更坚强了,墨兰在蕃岩近两万人连续六日的强攻中终于撑不住,失守了。蕃岩汗兵分三路,一路直取嚓科尔,一路进攻脱脱乌,一路绕过伦山,沿黑牙高原东麓西上。
“千山寒极,迢迢相兮,血染黄沙,未有归期。
墨兰沦失,尽皆泪遗,雪没盔铠,风僵素衣。
烽火硝石,燎燎烈兮,黄泉碧落,马革裹尸。
孤军苦支,哀劳凄力,伤病残将,霸王别姬。”
辛在墨兰沦丧后的那天,写下了这篇文字,他想要写得豪壮一些,言明自己“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的态度,可蘸墨落笔,满是惨凄哀凉。
墨兰之役,苦哉,壮哉!辛亲眼见证了什么叫作惨烈,每日来来回回要战上十来次,没有人去安抚伤员,没有人去顾及他人,没有人卸甲更衣,浑身上下仍是完整的一张皮的人,只有一个,辛。
管忠身中三箭,所幸都不要紧,道临在第二日被砍中了一刀,左上臂被削去了一片,连皮带肉消失得无影无踪,管忠扔给他一瓶金创药,半卷纱布,这事就这么了结了。道临对辛说,其实当时没什么感觉,就是左臂没有力气了,过了一会儿,才生疼生疼起来。道临的伤口是辛帮着处理的,辛看着平滑的伤口,沿着肌理到了一半就断了,血水把辛和道临全都染红了。道临的脸煞白,跟那些还活着的大多人一模一样。
第五日,管忠下了死命令,转移百姓,朱亚绝望地跪地磕头受了命,派了一部分还能说话的将士去挨家挨户劝说。
第六日,是疯狂的一日,双方都杀红了眼,辛终于放肆地吼叫着提刀冲了出去,没有一个人的神智是清醒的,辛只要看到披着蓬松的大袄的人,就撑满了嘴,牙根毕露,紧缩着鼻子,双眼暴睁,眉毛拧成一条,喊着混沌的诡异话语,用尽全力掷刀劈去。
最后,战场上居然没有蕃岩人了,剩了大约一个卒的北疆军,辛脑中紧绷的那根筋“”的一声断了,晃了晃,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所有人都在原地,没有移动分毫,忽而沉闷的声音贴地传来,“咚”停顿一会儿,又是一声“咚”辛正疑惑地抬眸望去,管忠眦目欲裂,抻着脖子,转着头一声长啸,“上马——”
辛尚处于模糊迷蒙的境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见得,散在战场上的人都开始寻找着状态较好的马,纷纷上马聚拢来了。辛被人用力扯了一下,一转头,看到道临牵了两匹马,一黑一棕,气喘吁吁地将一把缰绳塞到辛的手里。
一行人都上了马,聚在一起。辛顺着管忠的眼神望向地平线处,看见竟有一条烟龙由淡入浓,逐渐升腾起来,原本飘扬的尘埃是散漫着稀薄的,渐渐地,聚集起来,有了一种黏稠感,纠缠着壮大起来,耳畔那沉闷的响声一点点拆开来,变得急促杂乱。
管忠勒了马,四蹄在地上转了一圈,反拿长鞭,那条皮鞭一头已被抽得散开了,像是京里小贩婉转阴郁的曲子般的声音很诡异地响起来,“走啊,去脱脱乌,都走啊——”
辛想这话不是管忠说的,是天神托了管忠的嗓子把这给唱了出来,管忠恁样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消沉低迷的话来!一切皆是天意,辛不信,却不得不信。
他看穿了他人的欲望,看穿了自己的欲望,却看不穿这苍茫碧原的欲望,看不穿这雄隆苍穹的欲望。这也证实了,辛只是人,不是神。
辛落在最后,恋恋不舍地徘徊,远处蕃岩人的马头已经可以看到了,那一条黑线长长的,好似没有两端,渐行渐近,渐行渐近,他们在往这边臻凑,而辛被迫地从这边逃离。
辛就这样又逃到了脱脱乌,再次以荒唐落魄的形象出现在了他的臣民面前,这个晋王毫无尊严可言了。
蕃岩人的动静很大,战略部署一开始运作,北疆军这边立刻收到了消息。保住嚓科尔,这是管忠一直以来坚持的根本原则。辛虽然不明白,管忠为什么这么看重嚓科尔,但他明白现在只有管忠能把局势挽回来,东部的西边第一防线已经彻底被摧毁了,支离破碎,蕃岩大军长驱直入。管霄到现在还没有赶到,应该是被拖住了,蕃岩这次分明就是有备而来,把东部和备补军力全都引去了西部,然后又依靠轻骑速度,攻破东部防线,拖住援军,借以快速占领嚓科尔草原。
今天的紧急会议里,管忠和几个副将商量得很激烈,但最终的结果很统一,管忠带兵去迎战墨兰的中路蕃岩军,争取把他们困住;脱脱乌和邦鞑、呼木莱互相调剂好,三地把防线往前移,最好能分散一些西部蕃岩军的兵力,与管霄率领的援军、山陕援军汇合;辛和道临立刻返回嚓科尔,安排好嚓科尔的兵力,同时请求驻京部队的支持。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东路和西路都有待到的援军,本身实力也较强,可管忠的中路就只有这么些人,而且地理位置偏远,遇着险情,根本无法营救,而就根据双方的对比,管忠必输无疑,分明就是去送死的。
朱亚听完管忠的简说,扑通便跪在地上了,单手抱住管忠的腿,恳求管忠带上他。管忠咽下喉间唾液,抬手想要抚摸一下朱亚的头发,最终还是没有放上去。
“你此番伤势过重,不易再作奔波。”管忠说的理由堂堂正正,就连口气也是端的个通达明理。
朱亚知道劝他不得,流着泪,对着他磕了三个头,报了知遇之情,提携之恩,转身出去了。不久,辛便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哀转久绝的羌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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