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就是今日发生的事情!”佩刀的莫大人跪在那里,隔着纱帘,将今日六殿下在市集上打架斗殴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禀报给了唐娘娘。呃,当然,是六殿下刘发口中的那个版本!
刘发如今也正跪在莫大人身边,老老实实的,连头都不敢抬。
莫大人的一句话结束了半晌,纱帘之内的人还是没有动静。直到刘发忍不住抬头去瞧,却见纱帘中那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的双肩,似乎正在抖动。再凝神一听,那隐隐的抽泣声从里面传来。刘发恍然大悟,娘亲竟是被自己气哭了。
“娘……”刘发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怕自己的娘亲生气、伤心。心下一慌,早已不知所措。
却听里面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微微躬身,道:“莫大人,今日之事,实在是多亏你了!妾身在此还要多谢你!”
“不敢!不敢!”莫大人低首道:“保护宫中的各位主子,原本就是我们这些侍卫们应做的事!”他顿了顿,见纱帘中的人没有出言,便道:“娘娘,微臣先退下了!”
“不送!”唐娘娘微微躬身道。
莫大人起身,又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神色黯然的刘发,心中微微一叹,退了下去。
此处,正是未央宫中的曲台殿,唐姬的寝宫。
殿外的未央柳正春意浓浓。这正是春光朗照时日,和煦的春风吹得人骨头都松软了。一声声的嬉笑,时不时的从殿外传来,不但没有为曲台殿里带来些许春情,反而衬出了殿内的微微凄凉意。
明明是帝王姬妾的寝宫,却多少有些残破不堪的意味。
家具摆设都是别人用旧了的东西,别的宫中不稀罕用了,内侍们这才敢将其抬到曲台殿中。殿中的熏香炉,早就沦为了一个单纯的摆设。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姬妾,哪里能够用得起什么熏香?
唐姬在纱帘后默默的坐着,似乎是在抬头,不知正凝望着什么。
“娘……”刘发又是开口轻唤,眸中竟噙了些泪水。他有些垂头丧气的跪坐在那里,道:“娘,发儿知道错了!您惩罚发儿吧!是抄《老子》,还是抄《诗经,您说一声,发儿现在就去抄!您……您就别生气了好么?”
纱帘后还是没有响动,静默的让刘发的心都揪了起来。
刘发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道:“要不……要不娘亲您打我一顿也成啊!”
许久许久,纱帘后还是没有声息。刘发一慌神,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几步就爬了进去。
纱帘后,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子正默然垂泪。她不过是二十六七的年纪,明明芳华正茂,却只能在此独守空房。
泪水早已浸湿了衣衫,脸上满是斑驳了泪痕。这样的她,连红泪都流不出来。早已没有悦己者,又何必着妆?纵然打扮的花枝招展,又能为了谁而容呢?
于是乎,她早已习惯了这素面朝天的生活。一日日守在这曲台殿中,受尽了别人的冷嘲热讽。她的心思很简单,只想等着发儿长大了、封王了,就随着他,去某个地方偏安一隅。耕种女工也罢,吃斋念佛也罢,只要静静的走完自己这一生就好。
可是,她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发儿,对不起自己的孩子。
明明也是帝王家的子嗣,就因为“子以母贵”,这样不讲情义的缘由,刘发也成了兄弟间的异类。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从小到大,却是在别人的冷眼中长大的。明明那么聪明、那么出色,却注定了,只能在这宫廷中唯唯诺诺、曲意逢迎。
唐姬看着面前的刘发,心中大痛,伸手摸上刘发的脸蛋,眼泪却是越流越多。
刘发手足无措,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了。他只想,抱着母亲一起痛哭一场。
可是,他不能!他太过清楚母亲的凄苦,自己若是崩塌了,母亲只会在这痛苦中沉沦的更加深沉!
“娘亲……”刘发一声声的轻唤,声音中绝无悲戚,只包含着自己的万分歉疚。
“发儿。”唐姬终于开口说话,“你因何而来到这个世上?”
刘发神色一黯,道:“因为父皇酒后乱性,错把娘亲当成了程娘娘。”
“你父皇为何要给你起名叫做发儿?”
“因为父皇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而我也是不应当出生的。父皇每每看见我,就想起他年轻时候的荒唐,所以希望我可以离得他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原本应是满是怨恨的句子,在刘发道来,却是平静的让人心寒。
唐姬微微一叹,爱怜的摩梭着儿子的脸颊,柔声问道:“懂了么?”
刘发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波澜,反而增添了一丝笑意。
“懂了!”他微笑着道。
是啊!的确懂了!
这个世界,原本是不属于他的!这个寝宫,原本是不属于他的!这个皇子的位置,原本也是不属于他的!
他的存在,只是帝王酒醉后犯得一个过错!只是阴差阳错间,铸成的一场宿命的挣扎!
他应该走的远远的。越远越好,远到没有人再能看到他,没有人再能想起他。
嗯!的确懂了。
“娘,你罚我吧!”
“那就,去把《老子》誊抄十遍吧。”
“好!”
——
已是夜深人静时候,流萤提着小灯笼满处乱跑,夜风吹过,还是带着些冬日的残寒。
刘发披了件厚一点的衣服,在油灯下静静的抄书。
唐姬已经睡了,整个曲台殿十分静默。
因为唐姬不受宠的关系,整个曲台殿在唐姬身边伺候的,只有一个宫女。这恐怕,还是看在刘发的面子上。
写的有些累了,刘发停下笔来,揉了揉手指,抬头望向那深邃的星空,心事沉沉浮浮。
从小到大,他就一直看着自己的母亲,是如何的独守空闺,是如何的受尽欺辱,又是如何的为了自己忍辱负重。
以前,自己还太小,什么都帮不了娘亲,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娘亲流泪,自己也跟着哭。
而如今呢?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握了握,忽然觉得,似乎有一股力量正在里面滋生。
像是化蛹成蝶的执念,让蛹有了冲破一切束缚的力量!
可他现在,还不能!
现在,他的年纪还太小,无法承担什么,更无法冲破什么!他如今所能做的,只有日复一日的隐忍,不断的积蓄自己的力量!
他相信,终有一****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不像现在,上位者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注定了他们母子悲剧的十年!
忍耐着,忍耐着。
带上那个大大咧咧的面具就好!这一切,就不再是难事!
没有人知道,就在这样一个夜晚。一个十岁的孩童倾洒下了一个执念,而为了这个执念,他将奋斗一生。
安下心来,又抄了半晌的《老子》,刘发忽然想起了什么。
自己这样受罚,二哥一定会担心的吧!
偌大一个皇宫,只有二哥是真心的对自己好!二哥那书呆子的性格,若是听不到自己的消息,一定会辗转反侧的吧!
想起二哥着急时候的样子,刘发偷偷的笑了笑。回头看了看已经熟睡的母亲,刘发悄悄的放下手中的笔,小心翼翼的爬上窗户。
“娘,发儿一会儿就回来!”刘发对着正在熟睡的唐姬,做了个没有声音的口型,随即便笑眯眯的翻身,毫无声息的落地。
夜空漂亮的像是镶嵌着珠宝的容器,黑夜在四周延展,仿佛勾织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通道。
只有在这样的通道中,刘发才能找回他早已失去的自由。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奔跑着,大口大口呼吸着自由的味道!贪婪却又悲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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