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静的午后，带着体温的阳光，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我坐在教室靠窗的座位，若有所思地想着。这间教室位于B教学楼的最东面，窗户面对着田径场，可以看到外面被阳光烘托成金色的塑胶跑道，以及嬉笑跑闹的上体育课的同学。单双杠上穿运动服的男生在上上下下地做引体向上，一边的草地上披着长发的女孩子们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聊天，操场一角在颠软式排球的女同学，还有在老师的吆喝下围着操场一圈圈慢跑的队伍。那体育老师脖子上挂着银白色的哨子，戴着鸭舌帽，神情严肃的样子，其实内心早已百无聊赖。我啜了一口面前保温瓶里的热水，平淡无味，恩，对的，这日子过的就是这么平淡无味。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日子像是被上了发条的玩具，每一天的生活已经既定，到了早晨六点半的时候，发条便开始走动。滴答滴答，晨跑，吃早饭，上课，下课，吃午饭，午睡，上课，下课，吃晚饭，晚自习，下自习，洗漱，睡觉，然后发条停止，在你晚上睡觉的间隙又一模一样地给你拧上几圈，第二天六点半的时候再一松手，滴答滴答，开始新的一天。至于别的人呢，这么一说竟让我感到有些茫然，让我想想，自从家耀和米公开恋爱关系后，我自然不方便再去找米吃饭、找家耀自习，他们两个也讳莫如深地消失在了公众的视线里。偶尔听到米在睡觉前给他打电话，也是简单地互相问候晚安说明天再见什么的，或者无意间捕捉到米的一丝莫名微笑、一声无奈叹息，便会在心中揣测，看来今天两人关系不错或者又闹矛盾了不成。徐梦和舟倒是高调，经常在两个的情侣空间大秀恩爱，上传亲密照片，或者把彼此互赠的衣服礼物在网路上晒出来，晚上睡觉前也是“么么”不停的，简直是爱得死去活来。至于阿彬，我生日过后很多日子没有见到了，据说他辅导员助理的工作是越来越顺利，便辞去了送外卖、当家教的杂活，专心为辅导员一个人卖力，很得老师欢心。蓉蓉和他貌似一直有联系，但是两个人也都没有说起，看上去没有太大的进展，只是当朋友相处。可是我深知，不管是太过低调抑或太过高调都是别人的生活，我呢，还是要懂得一个人生活。
继续喝了一口保温瓶里的白开水，虽然天气已经转暖，我还是偏爱热水，而且最好是有点微烫，在嗓子流淌下去很是舒服。当初我和家耀共同考上这所南上海的大学，我以为这是上天的暗示，也许我和家耀能够有什么令人欣喜的发展，可惜没有，顶多是增添了共同的回忆罢了，甚至因此两个人显得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因为经历的事情彼此都知道，不能用炫耀抑或失落的声音对对方说：“我跟你说我那个大学啊……你不知道啊……”一起上大学后，发现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关注学习、工作，儿女私情从来不愿意多提，也不知道他对米私底下究竟是什么样子？我自然对于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事实有过一度地抗拒，虽然当时自己还十分明事理地劝诫他说，要是觉得合适就在一起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心里却后悔地要死。但是，还是惊诧自己的承受能力，只是心里隐隐作痛地难受，没有叫出来，也没有张开双手拦在他面前说：“不行不行，你们不能在一起。”甚至没觉得这件事情有丝毫削减我对他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他、迷恋他，喜欢看他做题目时棱角分明的侧脸，喜欢在远处看他走路的背影，喜欢听到米回宿舍说他的搞笑行为，喜欢他发给我的短信的每一个字。总之，即便他喜欢别人了，是别人的男朋友了，我还是喜欢他，不折不扣。这样绝对是有一些贱的成分，可是我拿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我不觉得自己是像有些文章里面说的那样，因为希望他快乐所以成全了他与别人的地久天长。如果有可能，他的快乐我还是希望与他共同创造，而不是交托于别人，但是如果他硬是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了，内心深处，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妥，就像是他又买了一件新衣服一样，对于我们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影响，所以我只需要去适应这个现实好了。就像是因为某种原因从宿舍到A教学楼的路面上突然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难道我就因此可以不上学、不学习了吗？跨过这道坎，我觉得真没什么。
中午的时候由于有电工实验没来及吃饭，便吃了夹有花生酱的三明治面包和一根火腿肠，那花生酱实在是美妙，里面有坚果的果仁，口感也很醇厚。而现在，我在这间500人的大教室里上普通话考试的考前培训课，因为下周六的普通话考试，所以学校开了这节培训课，上三个小时，主要是带着大家熟悉一下拼音以及一些生僻词的发音和书写。一个烫着大波浪卷头发的女老师穿着大红色的羊毛衫，小腹隆胀身材走形，站在讲台上吼道：“同学们，跟我一起读，啊，啵，呲，嘚，呃，佛，哥……”真是平淡无味，我又喝了一口热水心里这么想着。这是一间阶梯教室，教室很大，并配有较为完备的音响设备，环绕立体声。由于是大型的考试，来培训的人很多，竟把教室坐得满满当当，大多数人都张大嘴巴煞有介事地跟着大波浪朗读着大屏幕上的拼音词组。“呆板，呆板，固执，固执，执拗，执拗……”
我坐在教室靠窗后排的位置，带着不屑的眼神望着眼前这场闹剧，顿感无聊，但是现在站起来转身走出教室断然是不礼貌的，再说了由于我坐在里面的位置，出去的话还要麻烦那么多正在忘我地大声朗诵词组的同学站起来让我出去，多少是不合适的。于是我只好默默拿出口袋里的耳机，接上手机准备听一会儿音乐。手机里随机播放的是梁静茹的慢歌，从网上下的歌，名字是一群数字。曲调悠扬安静，但是歌名我着实记不清了，只听到歌词是：无声之中你拉起了我的手，我怎么感觉整个黑夜在震动，耳朵里我听到了心跳的节奏……可是声音实在太轻了，我摸出手机，把声音开到了最大，曲子继续：你已经有她就不应该再有我……我觉得我应该放开你的手，可是我却没有力气这么做……我把头枕在手臂上趴在手臂上睡觉，旁边的傻子一个劲地吼着大屏幕上的字：“寂寞，寂寞，空虚，空虚，虚无，虚无……”
不知为何，刚一闭上眼睛我就想到了舟，他温暖的拥抱、湿润的亲吻、耳边的呢喃细语，吓得我赶紧睁开眼睛，真是的，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我的脸上感到一阵滚烫，心也扑通跳个不停，都已经过去了，那只是一个错误。天哪，我究竟怎么了，我懊恼地想着，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但是他的音容笑貌还是像鬼魅的影子浮在我的脑海，仍旧让我心神不宁，不知为何，想起他，心里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像是打碎了一罐蜂蜜，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哪怕是听到他的声音也会面色绯红吧。噢，不，Stop，我在心里默默对自己吼道。
我像是被罪孽缠身的囚徒，只觉得活得可耻。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是一个梦，我试着将自己安抚下来。就这样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手机里放着是BenCooks的《Mr.Sun》。突然，手机毫无征兆地颤动了起来，我摸出手机一看，竟然是家耀的电话。我赶忙俯下身子在桌子底下接通电话，“喂，”我压低声音说道。
“喏，你在上课？不是没有课的吗，我记得。”他的声音听不太真切。
“是临时的培训课，对付下周六的普通话考试的，不重要的。你有事情吗？”我急忙说。
“哦，我来找你吧，哪个教室，现在旁边有座位吗？”
“有的，B100，”我抬头看看，我右边空着一个座位，再右边就是那个忘我呼喊的男生。
“好的。”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我心想。
我坐在位置上整理了一下头发，把耳机收起来，并把大脑清空，避免他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对着手机屏幕端详一番，觉得自己还不够好，但是没办法只能这样了，总不能现在从窗户翻出去，冲到什么电话亭去换衣服吧。真是的，这么突然，我开始有点坐立不安起来了。
家耀大概十分钟后就赶过来了，我右边那个朗读男很不情愿地站起来让他坐进来。“颓废，颓废，坍圮，坍圮……”站起来的时候还不忘读着词组，真是想让他永远闭嘴。
“这是一节有趣的课，老远就听到了。”家耀嘲讽地说道。
“把我们都当小学生。”我赞同道，随即又说，“什么事？这么急。”
“哦，”他顿时又露出不快的表情，“还不是和米的关系，真是千头万绪。”
“怎么了？”我问。
“真是难办，说不清楚了。有的时候感觉，唉，各种麻烦。”
“说详细一点啊，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说了说不清楚嘛，”他倒是发起脾气来了，“都是零零碎碎的小事情。”
他把双手插进头发里面，用指腹缓缓摩挲头皮，便慢慢地说：“最近总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真是麻烦，以前一个人的时候绝对不会有这么多事情，想什么睡觉什么时候睡觉，累了身体不舒服了可以静静在宿舍躺上一天不跟任何人说话，早上的课爬不起就可以不去上了，不需要每天一起吃早饭、在楼下等，那间隙明明可以去做很多事情，还有就是每天要发短信，忙起来的时候还要接电话，不能有敷衍的语气。若是挂断了不接又是一顿问询，刚才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回短信，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今天不一起去吃晚饭，你怎么了？我怎么了？我没怎么啊，我还是我啊，我以前一直这么生活来着，没有人问我怎么了。就好像本来一直是这么走路来着，都走了快二十年了，突然有人一记皮鞭抽过来，你这人怎么这么走路啊？问得我莫名其妙。”他把手指按在太阳穴上，眉头紧锁，表情显得很凝重。
我在一边听得一阵心疼，没有丝毫幸灾乐祸的心情，相反觉得他所说的确实是我无力相助的事情。“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朗读男正巧读到这个词组。是的，无能为力。
“这是需要磨合的，”我只能这么说，“一开始都这样，日子久了就好了。”
“唉，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家耀的声音变得很轻。
“千万别这么想啊，米要难过了，这只不过是一些小挫折。”
“真的有必要吗？”家耀的手指白净修长，还是按压在太阳穴的位置，轻轻地按摩。
“什么？”
“有必要天天打电话、发短信吗？”
“说不清，各个女孩不一样，有的人喜欢……”
“你也是这种样子的吗，要天天发短信问候，睡前打电话？”
“恩，是的。否则没有安全感。”我实话实说。这一次，我没想讨好他而伪装自己。
“所谓的安全感，”他慢慢咀嚼我说的话，“真是人为创造的借口，我既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情，也没有想玩弄情感的意思，哪里没有安全感了。我怀疑，到底是谁不喜欢谁了？”
“恩。”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静静听他的抱怨。
“总是要人为设置一些障碍，无端怀疑啦，百般拷问啦，凡事总要问为什么，我承认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凡事皆有原因，可是一定要什么事情都说明吗？就这样彼此信任，不是很好吗？这些基本的事情我们都会争执个不休。”
“好像是没有什么默契嘛，但她也是因为爱你，慢慢来吧。”
“不，不，不是默契，”他慢慢地摇了摇头，“还是性格的原因，注定的，改不了了。”
“这样想太悲观了。”我不喜欢看到他这个样子。
“你呢，也是知道我的性格的，做什么事情总是希望至善至美，可是在感情这件事情上总是出差错，根本不按照我想的那样，例如每天我想，今天两个人一定要美满地度过，结果又是争吵，无休无止，无休无止。”他又一次揉搓起太阳穴来，好像那无休无止的声音真的又一次找上门来。朗读男在一旁读到：“疲惫，疲惫，倦怠，倦怠……”好一个时事评论员。
“唔。”我又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也觉得阵阵头疼。
“你要帮我啊，”他转过脸来盯着我说，好像我脸上写着爱情宝典，“只有你了。”这种目光虽然凛冽，却灼热地栖在我的脸上，像是点燃我眉间的一盏灯，只烧得我浑身不自在。
虽然他很少这么依靠我、信任我，可是我却一点也不开心，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两个人明明都没有过错，互相爱着彼此，只是方式上有所偏差，就像是旅游，明明都想要到同一个地方，一个人喜欢火车，一个人喜欢飞机，只是方式的不同。他们如果都不愿意改变自己，谁也帮不了他们。莫非真是如家耀所说的性格的缘故，注定的，改不了？这一点，我实在不敢苟同，只要有爱，一切皆有可能改变。“那就沟通一下吧，你和她。”
“说了，几百遍都不行，还是走到哪里问到哪里。若是说多了还不高兴，到头来还是要我哄她，好像一开始就是我的错误，真是麻烦。不说了，不说了，跟她说不清楚。我是男的，我必然是要让着她的，根本就法说清楚。”他终于不再盯着我，又开始用手指慢揉太阳穴。
“我去跟她说说吧，”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你们现在关系如何？”
“唔，她暂时找不到我，我说让她冷静冷静，再说，最近我确实有要忙的东西。对了，那个美国企业的奖学金你听说没有？”一提到感情以外学习相关的事情，他顿时来了兴致。
“知道的，大概听说过，那个奖学金据说不仅金额丰厚，还有今后实习的机会。”
“对啊，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我的脸上。
“那个奖学金一个学院只有一个名额，我怕是没有希望了，再说了，申请过程看上去也太麻烦了，要写创新论文，要写英文的推荐信，算了，算了，我做不来。”
“恩，确实麻烦，所以我现在动手开始准备了，”他没有劝说我坚持的意思，确实他在化工院成绩排名第一，十分有实力竞争这个奖项，甚至我觉得应该是稳拿。虽说那个企业说什么不看重成绩、关键是老师推荐情况还有创新论文的水平，但是在这个世界大家都心知肚明，优秀的人总是会容易更优秀，企业把奖颁给他们绝对是稳妥没有风险和异议的举动。他想了想，接着前面的话说：“就是在忙这个事情，问老师要课题，做实验，忙得不得了。”
“放心吧，你肯定可以的。”我鼓励地说道，不过，是实话。
“至于我先前说的那件事情，你怎么看呢？”终于，他还是没忘记来的初衷，可是我明明记得我说过我的看法了，怎么又要我重复一遍，我头一次感觉家耀有点让人心烦。
“那就先放着吧，总有人会妥协。”我长话短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就怕把她一个人扔在那边她又会胡思乱想，她这人情绪化得很，我倒不希望她做什么傻事，或者心情憋屈不好好学习，这样的情况我也不愿意看到。”
你妹的，你真难办，我的心里不耐烦地想着，默不作声。
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家耀感到不耐烦，哪怕只有一丝丝，从初中到高中，我们认识七年之久，我从来没有觉得他有什么缺点，只觉得举手投足都光彩夺目、吸引眼球，做事雷厉风行、果断勇敢，待人热情大方、很有分寸。没想到遇到感情的事情竟变得这么磨叽。
我把头转向窗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外面的阳光没有那么明媚了，隐到云层的后面。天渐渐阴下来，奉贤的风也陆续登场，吹着口哨，成群结队。“阴霾，阴霾，惆怅，惆怅……”
“哎，林艺，”家耀突然轻声喊我，“真觉得我和米很合适在一起？”
“喜欢就在一起嘛，”竟感觉是因为我才在一起似的，莫名其妙，“你不喜欢她吗？”
“喜欢当然喜欢，可是我也喜欢很多东西，像阳光、花、篮球、化学方程式，喜欢不一定就要在一起吧。”这个回答确实雷人，原来米在他心中的地位和化学方程式差不多。
“那你既然能每天都见化学方程式，为什么不能每天见见女朋友呢？”我顺着他的话说。
“我当然不是每天都见化学方程式，说来我有好一阵子没见它们了，每天都和拉格朗日、莱布尼兹厮混不清了。中午还要和基尔霍夫、戴维南缠绵悱恻。它们也没电话什么的打个不停……喂，你这人居然能吃化学方程式的醋，真是服死你了。”家耀恢复了快活的神情。
“那好，那你就去跟化学方程式过日子吧，取个环氧乙烷当老婆。”我也笑了。
“要是真这样就好了，那我什么都不缺了，想要什么就让它们加成一下好了，乙烯、氯乙烯什么的聚合起来吧，哥我需要塑料。怎么样，这日子舒坦吧。”他看着我，喃喃自语道，“你这人还真是奇怪，比她还能吃醋，亏好你不是我的女朋友。”
这句话激起我两颊红晕，耳根发烫，我急忙说：“谁稀罕，聚乙烯先生。”
朗读男说：“天造地设，天造地设，心有灵犀，心有灵犀……”看来读到成语部分了。
“好了，我大概要回去了，今天下午还有一个高党大会。”家耀下意识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大致看到了米打来的电话未接，眉头又锁在了一起，“真是麻烦啊，麻烦。”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情，只看到他很快把手机放回口袋，便从朗读男旁边挤出去了。
一如往常，没有说再见。不过，我习惯了。
我把耳机重新塞进耳朵，听见张学友神情款款的声音在唱，有时候爱比时间还残忍，让人变得盲目和奋不顾身，忘了爱需要两个同样用心的人。窗外的阳光已经完全收敛，凉风习习，田径场上的人群已经开始慢慢散去，三五成群，几个女孩手上搭着脱下的外套边走边说边笑，男生穿着篮球短裤仰着头在往口里倒饮料，有的手上托着个篮球，不时转动两下。
教室里的光线也慢慢黯淡，像是扭动了时间的旋钮般，一点一点不易察觉。讲台上，大爆炸头还是活力四射地变更着幻灯片上的内容。
“精疲力竭，精疲力竭，平淡无味，平淡无味……”我默默念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