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学后,日子过得如这倒春寒的天气般清冷。米离开后,我们宿舍一直没有搬进新的舍友,对于这一点,我们宿舍其他三人倒是欣然接受。只可惜新生活展不开,故事就像是辆跛脚的火车滞留在了一个时间点,记忆是老照片不停被浏览翻阅,人们惶惶度日。
三月中旬的时候,天气还是微微泛冷,海边的阳光如层薄薄的烟雾笼罩大地,我的心里却像是含了一块不化的寒冰,总让我不时战栗。我想,可能我真的病了。我开始对周遭的一切事物怀有恐惧,我害怕一个人呆在寝室,害怕走在下晚自习寒风习习的路上,害怕进入睡眠永不醒来,害怕直视别人的目光,害怕做梦遇见故人。我的生活像是一座坍圮的小屋,不时灌进不安的朔风,我无处躲藏。我畏冷,食欲不好,吃一点就想吐,内分泌失调,身上月经不来,在做大学物理实验的时候头感到一阵眩晕差点晕倒。我背不进去雅思词汇,听不进一首太过嘈杂的歌。有的时候,我会躺在床上没来由地难过、流眼泪,却什么也不想跟任何人说。同时,我身边的东西也像是米和家耀一样离我而去,我找不到了我的有机作业、物化报告、签字笔、校园卡,它们都一声不响地一件一件离开了。大地像是瞒着我在暗处闪开一道缝隙,终于那些曾经陪伴我左右的他们和它们都瞒着我到了另一个世界去。以前,我总是喜欢把我不爱的和不爱我的人和事向外推,以为这样可以获得内心的宁静。可是,终于我的整个世界都在遗失。我攥紧的拳头里柔软的细沙已经所剩无几,我只能像个孩子无助哭泣。
我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堵墙,保护着自己的内心不受太大伤害,而我感到我内心的这堵墙整日整夜不消停地震颤,随时都有可能崩溃。我开始努力转移我的注意力,我没日没夜看美剧,我不停吃成包的薯片、喝汽水,我化浓妆,逛街买衣服,我往热闹的人群中钻,我和他们一起笑一起叫,希望能融入进去。可是没能坚持多久,这样的生活让我每一分钟都感到疲惫。面对KTV的玻璃幕镜,我的黑色眼线开始模糊,我的眼神露出难以掩饰的黯然,我的思维像是锈钝的机器越行越慢,我畏惧人群,我畏惧目光,我想,我真的病了。
我躺在宿舍疗伤,我不去听毛主席思想概论、马克思原理和中国近代史,我觉得他们的故事无关痛痒,他们的思想太过坚强,他们的言语令人疼痛。也许越是这样,我的思想越不能得到磨砺,我的内心开始越发体现资本主义的软弱性。可是,即便这样,我必须还是要腾出一些空白来修葺我的破屋,整理好我的思绪,只是我没有料想到它溃烂的速度实在毫无征兆、令人发指。我想不出事情的起因,又或者是我想出来了,但是我觉得不应该是因为这个缘故。也许是太过复杂的情绪最近频繁侵袭了我的头脑,终于要叫嚣着一泻而出。
我身边的事物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化,新买的书本和文具、新的校园卡、新的菜肴、新教室新老师、新来的送水大叔、洗发店的新药水,以及大家脸上展露的新的笑容。没有人再讨论上个学期末离开的女孩和失踪的男孩,记忆好像只锁在了我一个人脑海里。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常常让我觉得那两个人从未存在过,只活在过我的想象,又或者只有我的时间滞留在了那一夜,其他人的时间还是像钟表上的指针毫无顾虑地滴滴答答地向前走。究竟,曾经是一个梦还是现在才是一个梦呢?当我想要一个答案的时候,没有在站在我的身边。
可是我又怎么能怨恨别人记性不好、抑或埋怨身边的人不够关怀我呢,是我自己把自己的心推到了悬崖的边缘,把自己的情挂在了钢丝绳上,命悬一线、俯瞰大地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孤独。山间的风奔跑呼啸,我不能停歇地飞翔。只是,我的恐惧与寒冷生于内心,与我形影不离,使我的每一分钟都活得没有安全感,充满着不确定因素,我的未来是被秃鹫撕扯的内脏,血肉模糊。前方的路是垂直90度的崖,坐标轴上的抛物线尖锐地断开,莱布尼兹神情黯然。我的断点,在那一夜出现,可惜我没有凄美的歌喉为它吟唱。
那离去的人啊,你们到底去了哪里?我忽然明白原来真正的不安是你再也无法找到那个你原本以为无足轻重的人。以前,两个人纵有千般不适,话语有千般不投机,但是我总是能找到你,吵架也好,互相伤害也罢,你永远活在与我相同的空间,我可以永远不理你,你也可以永远不睬我,但是我不会不安,因为我知道当我想找你的时候,我一定可以找到你。可是如今,我们曾经共处的空间有了褶皱,你去了另一个时空,关了手机、失去联系,于是音讯全无。我不无绝望地想,原来会有这么一天,除了名字,我对你一无所知。
终于,我决定不要再这么一个人无助地去面对这一切,思量再三,我还是去找他了。在市区的一家台球室门口,我等了半个多小时。舟神情紧张地出来了,劈头盖脸就是没好气的一句:“林艺,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我同样不悦地说:“没事就不能找你吗?你有这么忙吗?”
“不是啊,你这样给别人看到多不好,不是说没事不要见面吗?你别这么任性好不好。”他把我往楼下拉,“走,有什么事到车上说。”说完,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
他换了一辆车,白色的,比他以前那辆小一点,我说不出名字。“坐后面。”他说。
他把车子开到僻静处,才下车坐到后面来。“好了,怎么今天突然来找我了?”
“你刚才干什么呢?让我等这么久。”我说。
“打台球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为什么让我在门口等,不让我进去等?”
“里面不是有好几个朋友嘛。”
“为什么不让我见你朋友?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林艺,”舟的表情突然冷漠下来,让我心生恐惧,他说:“你明知故问。”
我也只好冷冷地看着他,转回正题说:“我生病了。”
“怎么了?”
“头晕,想吐,食欲不好,还总是怕冷。”
“哦,着凉了吧,可能要感冒了。”
“这些症状我上百度查过了,我觉得我可能怀孕了。”
“开什么玩笑?”
“我身上好久没来了,已经一个半月了。”
“不可能吧,你神经太紧张了,推迟也很正常,很快就会来的。”
“我真有可能怀孕了。”
“林艺,你何必这样闹呢,整天就会胡思乱想。”舟把眼神转向别处。
“如果我真怀孕了,怎么办?”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把你送回车站。”他岔开话题。
“你别这样敷衍我,我不回去。”我开始在他车上赖皮,做出一副不走的架势。
“那你要怎么样?”他被我弄得哭笑不得。
“你带我去看医生,我生病了。”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行啊,你先回去,我这还有一点事情,你再不舒服给我电话。”他开始跟我讲道理。
“我不要回去!就是不要回去!”我紧紧拉住他的手。
“你别这么任性好不好?为什么不回去?”他试图挣脱我。
“我好难受,我不想再这么生活下去了,那个学校现在变得很不适合我。”
“你不学习了吗?莫名其妙。好了啊,不要再闹了。”他摆脱我的手,下车坐回驾驶座。
“别啊,我不要回去。”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滂沱地落了下来,我哀求道:“你把我带走吧,去哪里都行。别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啊。”
“你到底怎么了啊?”舟回过头表情复杂地看着我,“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一直都不好,是你不关心我,别把我赶走啊。”声音哽咽,我难以抑制地不停哭泣,舟给我递来纸巾。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说:“别想那么多了啊,你不是总嘲笑我没有志向。你这么有志向,就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别在没事多愁善感、无病呻吟了。”
“那别赶我走啊,你带我走吧。”我根本没听进他的话。
“我能带你去哪里?我也要读书的好哇。二本就不让我读了?”舟转回去开车。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束手无策。一直以来,我等在十字路口,等那个来救赎我的人,等那个能带我到远方再也不回来的人,可是原来每个人都在这么等待,每个人都自身难保。
舟曾经开车带我到过一片茂盛的芦苇荡,素色的植物夹杂着泥土的颜色成片覆盖两边的路,一切显得寂寥苍茫、万籁寂静,泥土都泛着无力孤冷的苍白。暮色中,他把车向河流方向开去,那条泥泞的小路很颠簸狭窄,车子不能掉头,一直向前开着,终于到了河流边上。舟说:“林艺,你看,再往前开就是河流了,我们走投无路了,这是绝境。”
我紧张地说:“那怎么办?”
舟笑了笑,开始倒车。车子倒退着远离那片水域,舟还是微笑地说:“车子可以倒着开,人生却不能倒着来,既然已经做了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不要自己把自己逼上绝境。”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我现在却只能泪眼朦胧地任凭舟将我载到车站,我知道我一直在把自己逼上了绝境,却不知现在掉头还来不来得及。车载音响里传出熊天平动人心魂的声音:我不停地追逐,那黑色的幸福,就像是蒙上眼睛,追逐你的路……
原来这就是一个关于追逐的故事,她去追逐幸福,他去追逐她,而我想要去追逐他。
我们在车站等了一会儿,他说:“带钱了吗?”他知道我有出门不带钱的习惯。
我擦了擦眼泪,踌躇了一下,说:“没有。我本来没打算回去的。”
他递给我一张交通卡,说:“这个给你。喏,车来了。”
接过卡,就像是被宣判了死刑,我再也无力抗拒,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我拉下了车,硬生生推了出去。这个世界残忍得让你没时间矫情,小哭小闹还是看看时间再表演吧。
我以为我会在那个时间点崩溃,当所有人都在将我向外推,我以为我会爆发,会歇斯底里,会吼叫出自己的委屈,说出事情的真相。可是我只是接过卡,擦开了眼泪,什么都没说就下了车。外面的世界阳光依旧明媚晃眼,空气微冷,可是我也很快就适应了。大概是因为自己毕竟是理工科的学生,对生活的感触多少还是掺杂了些理性的思考。
没有不适合自己的世界,我们都不是什么纯净誓死不被玷污的圣洁之徒。蚯蚓还是要钻进温润的泥土,不管自己长得多丑陋、要吃多么恶心的东西、做过多么伤心欲绝的事情,我们最想要的还是这么贪婪可耻地活下去。也许这就决定了我永远去不了另一个世界。
离开舟以后,我的症状确实减轻多了,除了身上月经还是没来,头疼和想吐的毛病已经基本消除了。我感觉自己饿了很久,便到食堂大吃了一顿,舟打来电话嘱托我不要吃不干净的东西,以免又不舒服了,我也为自己先前的胡闹向他表示抱歉。内心其实在哀叹,原来不论多么悲伤,也找不到一个和你一起疯狂的人,自己倒出的酒只能独自买醉。
回到宿舍里,看到徐梦在收拾衣服,才想起来由于接下来几天的课比较少,大家都准备出去玩几天。“喏,是打算要出去旅游吗?”我站在一边问道。
“哦,是啊。我和舟说好了,要去杭州玩两天。”她忙着把一件粉红色小外套塞进背包。
“怎么又是杭州,”我暗自小心嘀咕,想了想说:“是开车去吗?”
“不是啊,坐高铁。是舟的意思,他说我只要带着人就行了,其它所有一切他来搞定。”
我感到一阵心酸,顿时觉得又不太舒服了。
“你最近几天心情好像不太好,现在好点了吗?”徐梦抬起头,满脸关切地问我。
“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亏她还这么关心我,我真是个该死的人,但是这丝毫不能减轻我对于他们幸福之旅的嫉妒。可我要面对的毕竟是正牌女友和小三的区别,他们可以堂而皇之,我却要避之躲之,他们的幸福可以拿出来晒,我那原本不多的甜蜜只能隐于黑暗。不能见他的朋友,不能被别人发现,不能没事就去找他,不能在假期一起旅游,不能炫耀他送的礼物。可是我对自己说,我毕竟是不爱他的,又何必在乎这些,从一开始,我所有的目的只不过是希望他和徐梦能够分手,最起码让他们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幸福。我和他所有的恩爱只是伪装,所有的甜蜜只是手段,为什么又要计较是否获得他更多真正的爱呢?这样安慰着自己般想着,心里似乎好受一点了,可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为什么在最无助的时候还是不顾一切地找到了他,甚至还哭喊着希望他把自己带走?
不,不会的。我喜欢的只是家耀一个人,从始至终。这句话不像是一句总结,更像是一个要求,写在我人生的剧本上,写在我所有台词的前面,字体加粗倾斜。
“那你这几天打算怎么度过?”徐梦将收拾好的包放在桌子上,看着我问。
“就在学校呆着呗,蓉蓉应该要和阿彬去做一些兼职,她也没空陪我。”
“林艺,你找个男朋友吧,这样日子就没那么无聊了呀,放假还可以一起出去。”
“你就别管我了,管好你自己男朋友吧。”我笑了,我说的是真话。
第二天,徐梦和舟去了杭州,这次我却没有心情故意给他打电话、为难他。
关于我们三个人的关系,我和舟谈过很多次,我自然希望他赶紧分手,他自然希望同时拥有两个女朋友。可是我说:“我无所谓你和徐梦什么时候分,我只是希望你是爱我的。”
舟说:“徐梦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我如果直接跟她说,她一定会受不了的,慢慢来吧。”
我们两个都在打伪装牌,彼此心知肚明,可是谁也不想拆穿谁。
他说:“只要跟她一分开,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名分的,现在只能委屈你了。”
我说:“这无所谓的,我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我们彼此曾经爱过就好了。”
他说:“我们两个的事情请你无论如何不要跟她说,她一定会受不了打击,如果她做出傻事对你我都不好,你能理解我吗?”
我说:“我能理解你,我和她也是这么长时间的朋友,就是出于对自己的考虑我也不会破坏这段感情的,毕竟以后还都要在一个宿舍生活。”
他说:“你真是善解人意,徐梦整天胡搅蛮缠,你比她好多了。”
我说:“没有啊,我只是相信我们只要彼此相爱,最后一定会在一起的。你和徐梦好好相处,女孩子耍耍性子也是正常的,你要多让让她。”
他说:“有你真好,以后你要多陪陪我,我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都想跟你分享。”
我说:“能为你分一丝忧愁都是我莫大的荣幸,我愿意就这么默默陪伴着你。”
他说:“可是我可能不能像别人的男朋友一直陪着你,不能在晚上睡觉前给你电话。”
我说:“这种东西我不需要,平时各忙各的,节假日有空聚聚就行了。”
他说:“有的时候,我要陪着徐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吃醋啊!”
我说:“当然没关系的,对了,她马上要过生日了,这件事情你不要忘了呀。”
他说:“这就犯难了,她这个人特别挑,我最头疼给她买礼物了。”
我说:“我跟她处了这么久,我知道她的品味,不如我陪你挑吧。”
然后我陪他在银饰店挑选送给徐梦的生日礼物,我们两个棋逢对手,这伪装牌已经打到专业的水平,来回这么多句,彼此对对方没有一句真话。这台词也就韩剧里爱到死去活来的男女主角能用得上,如果此时我能分裂出另一个我坐在下面看这幕剧,估计早已吐得不省人事、惨绝人寰了。任何一个清醒点的人都知道,正值20刚刚相识的我们哪来这么多深明大义,一个男生如果爱你,一定会放弃一切骄傲地宣布你是他的女友,一个女生如果爱你,一定无时无刻不想陪伴在你的身边,眼里根本揉不得沙子。爱你一定会想办法让你知道。如果我居然甘心陪你在饰品店帮你挑给女朋友的生日礼物,那么请相信我不是傻子就是骗子。
可是生活如此戏谑,这幕剧还是要演下去,我还是要通情达理、爱你没商量,你还是要深陷痛苦、陪伴自己不爱的人。至于这么做的意义,我只是想让他和徐梦知道他们看似甜蜜、令人艳羡的爱情不过如此,我和他的每一次亲吻都是对他们爱情的无声嘲笑。舟只是想要享受同时拥有两个女朋友、无后顾之忧的快乐生活。
可是,也许我们都错了,我错把自己宝贵的情感当成报复的工具,作践自己只为了嘲笑别人的爱情,孰知最后深陷其中伤得只是自己。他错把别人都当成傻子,把女人当成可以为了感情出卖一切的动物,怎料最后还是要孤身一人承受痛苦。
只可惜,故事在进行一半的时候我们都看不清结尾,最终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