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听从叔父谢安的话去郗府吊唁。身为陈郡谢氏家族尚未婚娶的青年将才,自然是不少望族的理想夫婿,何况因为这门婚事也可以和当今唯一可与王氏家族的谢氏结亲,一箭双雕,这桩生意实在是再合算不过了。因此,谢玄方踏入郗府的门槛,丧礼的目标就从称扬死者郗超的美德变成了对郗超生前对头谢玄的礼赞。可怜的郗超,若真的泉下有知,恐怕不被谢玄气活,就是要被这帮送葬者的谄笑和唾沫淹没了,然而这世间有无神灵实在不可知,因为郗超平静地躺在黑色棺木里,没有任何响动,似乎早已看开,不管人世间的媚俗与势利了。
谢玄看着迎上来的一堆宾客,身子不由本能地向后退。
他极讨厌男人身上有脂粉味,偏这帮宾客喜欢赶时髦,把自己的脸抹得一团面粉似的。他们黑色的胡须倒和整张大白脸相映成趣,就好像是大团面粉上还抹了点芝麻酱。
然而虽是步子微微后退,脸上还是微微带着笑容。
他是个即使自己厌恶也不会丢弃的人,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最需要什么。
“久闻谢将军英勇善战,风流倜傥,今日一见果然是芝兰玉树,一表人才啊!”
谢玄微微拱手:“过奖。”
“谢将军文武双全,有勇有谋,是我朝的栋梁股肱之臣啊!”
“听说谢将军还没有婚娶,我有小女,年方二八,待字闺中……”未等那人讲完,谢玄便朗声道:“谢某现在以国事为念,家事且抛掷一边,况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全听叔父做主。”
这话说得含蓄,实际上就是对那些家族联姻要求的婉拒,说是听叔父的,也可以看出来,倘若他打定主意,谢安也强求不来。
王家和郗家有姻亲关系,自然和旁的宾客不同对待,坐在里间茶水相待。谢玄打定主意要王献之接新安回府,于是出席郗超葬礼时也在找寻王献之的身影。
谢道韫虽是女客,这次也一同随王凝之来吊唁。因是郗道茂的姐妹,故而凝之七兄弟和郗家人交谈时,自己便去探望郗道茂,却恰在门口看见了刚进去的王献之,想必和自己一样,挂念病中的郗道茂前来探望。
谢道韫无可奈何摇摇头,王家子弟终究没有谢家子弟的头脑,总是被感情控制住,倘若王献之是和自己弟弟谢玄一样的人物,是万万不会在公主失踪之际来探望前妻的,万一叫有心人看了,传到太后那里恐怕就是另一番说辞,是旧情复燃,说不准更恶毒的陷害就是蓄意谋杀了。
谢道韫忙唤过身边服侍的丫头,叫她盯好了不要叫人进来,自己去找王家兄弟商量,无论如何,新安失踪的事得赶紧了结了。
谢道韫一路急急地走着,忽然被一人扯住袖子,看时却是自己的弟弟谢玄,不由激动道:“玄,你怎么来了?”
“叔父派我来的。姐姐,可看见你的小叔子?”
“你说谁?”
“王子敬王献之啊!”
谢道韫听他这样说,正想着刚才的事没人帮着拿个主意,于是便道:“好弟弟,姐姐正没主意呢!快说说,太后派你查的公主失踪案子有消息了吗?”
“姐姐怎么问起这个?”
“你快说吧,这时候都乱了套子。你可知郗道茂和王献之的事?”
谢玄听谢道韫提起王献之和郗道茂的这一层关系,心里便知八九,却故意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这做什么?如今他不是新安公主的驸马?”
“他对公主的情意远不及对表姐郗道茂一半多,如今公主失踪,他们又是藕断丝连,被太后知道,恐怕要闯祸,所以姐姐问你,你要是知道公主的消息,就赶快把公主带回来。姐姐知道你从小心气高,看事情通透,但是无论这起失踪案背后有什么你可千万别以公主做饵,务必要保证公主安危。”
“姐姐果然了解我,我来也是为了公主。公主受了伤,现在正在陶家庄休养,我来让王献之接她。毕竟是夫妻。”
谢道韫恐夜长梦多,等不及就要去接新安。谢玄看姐姐如此热心,奇怪道:“从未见姐姐对旁人这么上心,怎么对公主这么好,难道姐姐……”
谢道韫不屑道:“你把姐姐当成那些追名逐利趋炎附势的小人吗?我只是看她可怜,在府里备受冷落,连小小的侍妾也敢暗算她,唉……”
又见谢玄疑惑,才想起他之前一直在外带兵,不知道建康城发生的事,便把想容如何如何暗算新安的事说了一遍,谢玄听了又问道:“怎么桓将军还对公主有意?”
“痴情的又岂止王献之……”
然而谢玄听了,却是不动声色地心痛。
司马道福,还真是倾国倾城,值得堂堂桓济将军为你如此。
谢玄想,毕竟新安失踪,王献之也要负责,岂能便宜了他,况且公主回府,理应由丈夫去接,嫂嫂代替,虽是王家人,却明显是一种疏漏和忽视。于是便叫姐姐先去劝慰新安,自己等着王献之出来,要一同去接公主。
而此时王献之跪坐在郗道茂的榻边,黯然垂泪。而郗道茂早已把两瓣鲜嫩的嘴唇咬得失了血色,苍白的脸上眼圈泛出的青色尤其可怖,两行泪水拭了又落,落了复拭,只把两只眼睛哭成了桃儿。
“表姐,我……我……”王献之欲要说对不住,却早已哽咽说不出来了。
“王郎……”郗道茂轻轻抚着王献之的头发,说不出话来,气若游丝一般。
王献之见她如斯憔悴模样,心中仿佛蜂巢有千万个窟窿一般在漏风,空空落落找不到停留下来的地方。
郗道茂把脸转过去,朝向窗户,不忍见他这般。
“王郎……我却想不到……今年春天竟是你我最后一季春光了。”
“表姐……”王献之把脸俯下来,泣不成声。
郗道茂微微苦笑道:“你我也不过如此了,做不成夫妻终究还是姐弟。”她本来是气息奄奄,而此时突然用力挪动身子,从枕头下摸出一柄梳子,上面刻着:子敬,正是王献之的字。
郗道茂干枯瘦弱的手冰冷地贴向王献之的脸,为他擦去滚烫的眼泪道:“我最后一次为你篦头,以后这梳子就留给翠微……”
又问道:“翠微可曾来?烟绿胆小怯懦,我还放心一些,最怕翠微气焰高涨,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你唤她来,我有事嘱咐。”
王献之忙唤小厮梦酒去找翠微,自己留在郗道茂身边。
郗道茂为他篦头,心中酸涩,一缕一缕青丝如昨,颜色不曾变却,忍不住道:“你真的经得住老。”
王献之握住她的手道:“表姐在我心中亦是如此。”
“将死的人心总是比起别人来要苍老,是我错了,你还未曾老。”
梦酒叫翠微来了,郗道茂轻轻推推王献之道:“你快走吧,小心无大错。”
王献之点点头,却是一路走一路回看,泪眼相对,默默不语,终于被梦酒扯了扯衣袖连拖带拉出了屋子。
还未拭去眼泪,便见到茗香守在门口,惊慌凄惶道:“茗香,你怎么在这里?这不是郗府吗?”
茗香掏出手帕为他擦去眼泪道:“老爷,公主有消息了,你快去,怕是去迟了就没有好事了!”
王献之见茗香话里有话,忙问怎么回事,然而茗香不待回答,便领着他从郗府后门上了马车。
茗香坐在马车之中,拉开帘子看了看日中的太阳,又隔着帘子道:“梦酒,快些,陶家庄!务必在天黑之前赶到。”
王献之握紧了茗香的手,声音几乎是在颤抖地问道:“你说公主有消息了?公主在陶家庄?”
“是的,方才翠微告诉我这个消息,只等老爷去接公主,在半路伏击。因此这次公主回来一定要小心仔细,不能走漏风声。”
王献之握住茗香的手忽然一紧,声色俱厉问道:“你究竟是谁?”
“老爷,我是茗香。”
“不,不止如此!”王献之笃定地说,他的眼睛里有黑色的水流在涌动,怀疑的风暴即刻而出。
“那么还是一个不小心爱上你的女子。”茗香的笑容仿佛是新泡的茶叶,带着微微的苦涩和清香,“但不奢求什么,只是希望老爷无愧于心,幸福平安。”
“好茗香。”王献之感动地再次握了握茗香的手,茗香看着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