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农，可曾留意镡儿和诩儿去了哪里？”
“不曾留意。”王夫之苦笑着说，一边环顾着四周，这两个孩子，竟一眨眼功夫便没了身影。
顾绛皱了皱眉头，面上尚不动声色，心下却是焦急：“我答应左夫人要护得他们周全，如今人却不见踪影。总得先找到他们才好。”
王夫之劝道：“忠清莫要心急。不若先随我去拜见家师，届时向徐老爷告禀此事。徐家添为东道，有他们相助，想必很快便能找到镡儿他们的。”
一旁黄宗羲也道：“三弟说的有理。不若先去拜见吴山长一行。”
顾绛点头：“也好。事不宜迟。而农还请引路。”
事关左镡、吴诩，王夫之也不多言，转身便引二人往高台上走去，一旁岳麓出身的书生们都纷纷行礼，也有许多江南文士沿路长揖，口称久仰。三人一一回礼，脚下却是不停，不多时便走到了高台前，徐渭早就已经迎了出来。
王夫之行礼道：“有劳长者出迎，晚辈们惭愧。”
徐渭摆摆手，道：“不必介怀。”说完打量了一下，赞道：“这位便是王而农了吧，果真有乃师风范。吴山长已经等候多时了。”又转身对另两人道：“江东顾氏子弟，当真卓尔不凡。‘姚江黄孝子’，老夫也有耳闻。今日一见，当真俊彦。后生可畏啊！”
三人赶忙回礼，口称不敢。顾绛偷眼看这位徐老爷，身着长袍，一头华发，一缕长髯，身形微胖，却是气度雍容，偏偏又和蔼可亲，让人不由间心生好感。刚刚那一番话，更是没有摆一点长辈的架子，平易近人又面面俱到，玲珑心窍，可见一斑。心里想着，口中却道：“乐水先生谬赞了。令公子才是真的年少有为，家师曾比令公子为‘七岁甘罗，十岁孔明’。方才晚辈遥观令公子风采，也是风姿俊秀。却是名不虚传。”
徐渭哈哈笑道：“而农客气了。令师已经等候多时了，我们上台再叙。”
于是一行四人上了高台，王夫之一见吴道行，立刻恭敬地躬身行礼道：“先生安好。学生此来，未能立刻前来向先生请安，还望先生赎罪。”
吴道行摆了摆手，道：“无妨。”又细细看了看王夫之，说：“倒是清减了。而农，你此番游历，可有收获？”
王夫之摇头道：“学生惭愧，一路走来，只见山河倒悬，黑白混淆，是非不明，不知身往何处。”
吴道行闻言，微微颔首，指向一旁的憨山德清，道：“此乃憨山大师，为师多年好友。精研学问，洞彻世事，尔等可向他请教。”又转身对德清道：“时隔20年，甫见面便要劳烦大师为拙徒解惑了。”
“阿弥陀佛。”德清宣了一声佛号，向众人行了一礼，道：“想来和尚与几位小施主有缘。”
顾绛三人连忙还礼：“见过憨山大师。”众人这才得空偷眼瞧这位名满天下的高僧大德。只见这憨山德清看起来也就耳顺之年，身着一件简简单单的僧服，略显破旧，却浆洗得很干净。除开那淡然温和的神情，竟与一般田间老翁无二。
王夫之心中暗忖：山长曾说憨山大师已届耄耋之年，想来是得道高僧，驻颜有术了。听闻这位大师非但佛法精深，更是精研学问，集佛、儒两家之大成。只是论起世事洞明，文章练达，自己山长也是一代大师，却不知为何要自家的弟子去向别人请教。心中转着念头，口中一边却道：“山长常向而农提起大师，大师精通佛儒两道，而农心中景仰已久。”
德清又宣了一声佛号，道：“嵝山先生言重了，贫僧为修佛法，于孔孟老庄之道俱有涉猎，却当不得精研二字。吴山长乃当世大儒，而农添为高徒，自然也学问精深，贫僧不敢指点。只是听闻而农近日惑于世情，佛渡世人，贫僧或许可以解惑一二。”
这番话下来，众人听在耳中，滋味不一。顾绛生性沉稳，又博闻强记，孔孟老庄，经史子集，野志杂谈，大小佛经，无所不读，故而收敛心神，准备仔细聆听德清的高论。王夫之自小读圣贤书，笃信“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于这妖鬼神佛，不免轻视几分，只是碍于一旁恩师，还是躬身执礼，心里却在想着看这德清和尚能有些什么高论。而一边的黄宗羲，本就是不敬鬼神的豪爽性子，原本听闻憨山大师学问精深，才想着来拜见讨教一番，如今见他不谈四书，不论五经，却偏生说着什么“佛法度人”，再联想到之前听闻眼前这和尚曾为那边的徐乐水批过求子谒语，心下不禁冷笑。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当下就上前拱手道：“晚辈黄宗羲，听闻大师以前曾为乐水先生算过命，算中了徐家添丁。今日能否烦请大师也为晚辈算上一算？”
他有心为难，两句话间就把德清和江湖算命之流混为一谈，借机暗讽起来。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哪有听不出来的。徐渭，吴道行都没什么反应。王夫之听在耳中，也不动声色，心里却存了些看笑话的心思。只有那边顾绛，想开口拦下黄宗羲，但看了一下场中，还是叹了口气，闭口不言。
德清依旧是那副淡然模样，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天理命数，本是天机，黄施主既然开口相询，便是有缘之人，贫僧便为施主披上一句。”说罢，从旁拿过了一根竹杖，信手在地上划拉开来，那竹杖竟刺入青岩寸许。众人见状纷纷色变，顾绛等人走南闯北，见识过人，倒还好。王夫之却是惊异无比，心中暗想：山长之前说过，这世上有武功极高强者，足可以一当百，飞花摘叶，亦可伤人。今日一见，果然非虚。
再看那德清挥洒之间，两句谒语在石上清晰地印了出来：
南雷有意，北斗无心，紫薇宫里起兵戈。才比天高，命比纸薄，梨洲山上赴黄粱。
这谒语虽含糊其辞，但“才比天高，命比纸薄”还是粗浅易懂的。众人一看，尽皆皱眉。就连一旁顾绛，心中也微生了些不满。黄宗羲一扬眉，哈哈大笑道：“老和尚莫非借着谒语来咒宗羲不成？你们和尚总爱说‘命里天注定，凡事莫强求’，我黄宗羲却是不信这个邪。”
德清不疾不徐道：“命里三分天注定，凡事七分莫强求。因果轮回，既在天命，也在人为。佛偈通玄，不可一概而论。”
这话听在黄、王二人耳中，心中不免不满更甚：好一句‘佛偈通玄’，到时候正过来反过去，也由得你信口雌黄。
心里转着这般念头，王夫之拱手道：“既是如此，还请大师也为而农披上一句。”他顾忌吴道行在场，言语间不敢冲撞，心里却存了为难的心思，只想着且看这和尚批的什么，但有一点问题，定要驳他个颜面无光。
德清又宣了一声佛号，也不言语，只是看着王夫之，半晌才道：“此来之前，令师曾嘱托贫僧，说当今天下，一患朝堂庙算不明，二患中原匪患日盛，三患东北满夷叩关；此三患者，又以朝堂庙算为先，相辅相成，牵一发则动全身。而农有心报效黎民，却不知如何下手，故而心中迷惘。”
王夫之一愣，看了一眼吴道行，点头道：“正是。现如今，即便而农高中科举，仕途坦荡，至多也就暂列翰林编修罢了，于时局无补。”
德清点头，又道：“贫僧此来姑苏，路上口干舌燥，恰好途径一户人家，便想上门讨口水喝，却见只有一妇人在室内嘤泣。贫僧问其何故独自垂泪。妇人答道：‘朝廷苛税，家贫无力偿付。本来可以徭役抵之，偏偏小叔子此时上门要分家产，日日胡搅蛮缠，务农尚且不能，遑论徭役。家里尚余两亩薄田，可用来略微补贴家用，未曾想有恶邻明偷暗抢，弄走了那两张田契。如今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知如何是好，是故垂泪。’”
众人本来奇怪他突然说起路上见闻，听着听着，却都有了兴趣。在联想之前王夫之的疑问，不觉都若有所思起来。
德清倒是仿佛没看见众人神色，自顾自地说道：“恰逢此时，那妇人的儿子归来，手里拿着两张田契，对那妇人说：‘娘，我把他们揍了一顿，把田契抢回来了。’那妇人却依旧愁眉不展，道：‘那朝廷赋税和你叔叔的事怎么办？’那儿子答道：‘朝廷苛税，使我家贫，却非人力可抗拒。叔叔要分家产，却毕竟是自家人，自有爹爹出面应对，我们纵然忧虑，也是徒劳。只有那觊觎我家田产的恶邻，我们奋力一搏，便可教他们不再心存妄念。然后才可以徐图叔叔和赋税之事。’”
众人这会尽皆沉思不语，只有王夫之沉吟道：“赋税徭役，乃使家贫之根本，便如朝堂庙算之于天下；小叔索要家产，犹如中原匪患之于天下；邻人谋夺田契，却是犹如外夷叩关之于天下。朝廷庙算，非短时间内人力所能及；中原匪患虽重，或剿或俘，自有朝廷出面应对，我等布衣，等闲难以置喙；只有边疆鞑子，非我族类，狼子野心，窥探中原，而农若有心报国，可以从此下手。大师可是这个意思？”
德清道：“阿弥陀佛。仁者见仁，贫僧言尽于此。”说罢，竹杖再动，一挥而就。众人看去，却是：
旌旗十万斩阎王，百战将军岂言降。一朝乾坤无日月，飘零落红空余伤。
王夫之躬身一礼，也不言语，退到一旁，默不作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