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岳麓书生们纷纷道:“而农师兄,我等知错了。”说罢便各回座位,竟不再作争论。
在场的都是读书人,此时见岳麓一派如此作为,也不好意思再纠缠不清,于是也渐渐静了下来。
王夫之向黄宗羲一拱手,道:“太冲兄,久仰了。”
黄宗羲一改方才的狂傲之态,回礼道:“山野之人,当不得而农兄一句久仰。”
王夫之笑道:“锥刺阉党,御口亲封,忠臣孤子,这一句久仰,太冲兄当得。浙东三黄,而农早有风闻,不知令弟黄宗炎、黄宗会可有同来?”
黄宗羲道:“我等此来江苏,本是参加四月的复社集会,舍弟已先行一步去了。”
王夫之道:“这却可惜了。”
二人正自交谈,可那个杜文长今天连碰了好几个钉子,自觉备受羞辱,颜面无光,此时却有些失了方寸,不依不饶地指责道:“八股取士,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抡才之道,尔等竟敢罔顾祖宗法制,妄议朝政乎?”说完更是面向高台上安坐的吴道行,揖礼道:“吴山长乃天下名士,德高望重,难道治下的岳麓书院竟对朝廷科举这一祖制有所不满么?”
顾绛在一旁听了,暗叫不妙,这个问题对岳麓书院的人来说,怎么回答都是不好。吴道行名满天下,辈分又高,直接充耳不闻,那姓杜的也不能怎样,可是王夫之虽有才名,却毕竟年轻,不得不答。只是若然服软,则今后再难服众,可若是据理力争,很容易被姓杜的套上“妄议朝政,罔顾祖制”的大帽子,怕也是一场祸事。
急转念间,顾绛已经几番思量,有了计较,遂长身而起,抢在正要开口的王夫之之前,朗声道:“此言差矣。我大明虽地大物博,富有四海,可如今却有逆贼辗转于豫、楚、川、陕,屡剿不灭,劳命伤财,此为内忧;又有满洲鞑子屡叩边关,觊觎我中原土地,此为外患。此内忧外患者,俱涉刀兵。故遣控弦之士,攘外而安内,为我大明眼下第一要务,诸君以为然否?”
场中诸人,纷纷点头。
顾绛又道:“我等十年寒窗,为的便是造福黎民,匡扶社稷。若一朝能在朝为官,君王问策,兵法可涨我兵势,格物可强我兵器,经济可足我兵饷,此皆为实用之学,不在四书五经之列,不为八股文章之属。倘若于家国有益,何不‘不拘一格降人才’,助我大明外御满夷,内剿反贼,靖难天下?今国家内忧外患之际,我等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故而心忧社稷,有何不可?又于祖制何干?”
这番话入情入理,众人都连连点头。杜文长见了顾绛,认得他是和王夫之一起的,心中更是愤恨,道:“天下百姓,社稷黎明,自由当今圣上及朝中各位大人定夺,尔不过一介布衣,匹夫而已,妄议朝政,便是居心叵测。”
顾绛高声道:“吾虽匹夫,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会场中攸的一片寂静。台上吴道行轻咳了一声,叹道:“后生可畏啊。”
黄宗羲朗声大笑道:“好一个‘不拘一格降人才’!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痛快!在下黄宗羲,字太冲,浙江人士,未敢请教兄台名讳?”
顾绛道:“不才顾绛,草字忠清,江东人士。太冲兄为父伸冤,锥刺阉党余孽许显纯,痛打崔应元,‘姚江黄孝子’之名,忠清可是如雷贯耳。”
黄宗羲道:“往事已矣,不提也罢。”
顾绛又道:“今日群贤毕至,本是吟诗作对而来,太冲兄何不屈驾此桌,我与而农兄正好私下讨教,也免得扰了在座兄台们吟风弄月的雅兴。”
王夫之也趁机应道:“正是如此,而农此来,只是为见恩师,解心中疑惑,无意笔墨丹青。作序一事,还是有劳姑苏徐公子了。”说罢朝高台上的吴道行遥遥一拜,转身又道:“方才太冲兄也说是为家师与憨山大德而来,稍后而农拜见家师,也可为太冲兄引荐。”
黄宗羲爽快道:“如此也好,在下便叨扰一二了。”说着便拎上一壶酒,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径直坐下,道:“我与忠清兄,而农兄一见如故,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位若看得起我,便请满饮此杯!”
王夫之笑道:“多谢太冲兄抬爱,如此美酒,我自是无碍。可你若是能劝服忠清兄饮了此杯,我从此唤你一声大哥,也是无妨。”说罢便把之前二人间的对话告诉了黄宗羲。
一旁顾绛也举杯道:“太冲兄磊落君子,绛便以茶代酒,满饮此杯,以示赤诚,太冲兄还望莫要怪罪。”
黄宗羲道:“忠清兄良善之人,何罪之有?倒是太冲先前不知此酒名贵,枉做了小人。唯一所憾,怕便是不能赚而农兄一声大哥了。”说罢便换了一杯茶,道:“从善如流,太冲便先干为敬了。”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顾绛哈哈笑道:“太冲兄果真是个妙人,喝茶也能喝出豪爽风仪来,绛若扭扭捏捏,怕要被太冲兄笑话了。”说罢也举杯一饮而尽。
王夫之笑道:“忠清兄一向是谦谦君子,我与他相交数年,从未见他失仪。今日得饱眼福,哪怕叫上太冲兄一声大哥,也是值了。”
顾绛笑骂:“你确实盼着我失仪不成?”
黄宗羲在一旁却道:“太冲感佩二位才具为人,若是二位不嫌弃太冲愚鲁,太冲愿与二位结为金兰之义。”
顾王二人相视一眼,黄宗羲爱憎分明,豪爽大方,颇有古之侠风,他们也相当欣赏。只是结为金兰,却也是非同小可之事,若是贸然拒绝,怕是会不欢而散。
王夫之是性情中人,当下调笑着说:“好哇,本来只是叫一声大哥,你却是要赚我叫一辈子大哥,虽是赔本的买卖,不过却也做的。忠清兄?”
顾绛略微一沉吟,笑道:“还未请教太冲兄生辰?”
黄宗羲闻言喜道:“太冲生于万历三十八年,恐怕要委屈二位叫我一声兄长了。”
王夫之道:“而农生于万历四十七年,忠清兄生于万历四十一年。”说罢一拱手,道:“大哥,二哥。”
顾绛笑道:“可另择日补足古礼。”
黄宗羲一摆手,道:“兄弟交心,理会那些俗礼做什么?以后你们便是黄某的二弟,三弟,他日我等若得机缘,封侯拜相,必不相忘今日金兰之盟,兼济于天下。”
顾、王二人肃容道:“或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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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不敢忘!”
“什么或不敢忘?镡哥儿,结拜的誓词不是这样念的,你听仔细了,我再说一遍,”吴诩摇晃着他的小脑袋,一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一脸纠结的左镡,一边用手拉着一旁表情清冷的另一位少年,说道:“子宁,你也要听好,等下跟我一起说。”
说罢,他便举手朝天,口中振振有词道:“黄天在上,今日我吴诩,与左镡、徐子宁结为异姓兄弟,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之誓,或不敢忘!”
说完,扬起粉嫩的小脸,期冀地望着另外两位少年,道:“轮到你们了,快念。”
徐子宁依旧是方才台上那副清清冷冷的表情,此时却微带着些窘迫,道:“什么劳什子玩意,大丈夫相交,贵在相知。念这等东西做什么?”
吴诩立刻摆出一付委屈的面孔来,道:“镡哥儿,子宁哥哥嫌弃我们了,不肯与我们结拜。”
徐子宁板着脸,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道:“黄天在上,我徐子宁与左镡、吴诩结为兄弟,生死相交,荣辱与共!”顿了顿,又道:“你可满意了?”
吴诩兀自委屈地说:“和诩儿刚刚教给你的不大一样~~”瞥见徐子宁越发阴冷的脸,讨好的笑了笑,识趣地转向了左镡。左镡见他瞧过来,笑了一下,便也照着吴诩的誓词念了一遍。
吴诩拍手道:“好,我们现在是金兰兄弟啦。子宁是大哥,镡哥儿是二哥,我是三弟,好不好?”
徐子宁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做言语。
左镡看着他们二人,好笑的摇摇头,便向徐子宁问道:“子宁,你不是要作陪嵝山先生几位的么,怎么来了这里?”
徐子宁道:“吴山长的亲传弟子王夫之也前来与会,我爹说他一会儿会携两位好友去拜见吴山长,叫我带人来多拿几坛百年老窖宴客。谁知道,”他淡淡扫了一眼一旁的吴诩,道:“竟然碰上你们两个在这里偷酒喝。镡哥儿,你一向是个沉稳的,怎么也跟着这个惹祸精一起胡闹?”
左镡正要答话,一旁的吴诩便道:“子宁忒是小气,一壶酒也要计较。镡哥儿和我还没喝哪。正好我们今天结义金兰,当浮一大白!”说完竟径自倒了一杯酒,旁边的二人尚来不及阻止,便仰头喝了下去。当下大喊一声:“痛快!”说完竟身子一软,就此倒了下去。只剩下左、徐二人面面相觑。
徐子宁的脸越发板了起来,嘴角又是几下抽搐,看向左镡。后者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原本打的竟是来偷酒喝的主意。平日里倒还自诩千杯不醉,谁知竟是个一杯就醉的主。”
徐子宁道:“哼,整日胡闹,活该他吃吃苦头。倒是你,镡哥儿,你原先不愿来我徐家宗学上课,我也随你。只是如今你我已经结拜,你便随我这个做大哥的去学里听几堂课,也算是陪我做个伴,如何?”
左镡沉吟道:“子宁,我知诩儿今日拉我结拜,是怕我自惭于贫苦下人身份。你们想让我去学里,又怕施恩与我,我会觉得和你们相处不自在,所以要和我义结金兰。你和诩儿几次三番为我操心,我心中感激。只是此事,我需先问过我母亲。”
徐子宁道:“这是自然。改日我也去拜见伯母,劝她允你上学。伯母虽是饱读诗书,可学问毕竟不能闭门造车。还是去学里与人多多交流得好。”顿了一下,又道:“你本就不是什么贫苦下人。于公,你是左忠义公之后;于私,你是我的二弟,诩儿的二哥。”说罢,指着躺在地上,手里抓着空酒杯,用红扑扑的笑脸使劲蹭着的吴诩,道:“这个怎么处理?”
左镡道:“还得劳烦子宁唤人来安顿好他。不瞒你说,你方才所说的王夫之,他的朋友正是带我们前来诗会的顾绛顾大哥。他们还不知道我和诩儿来了这里,这会想必已经找急了,待安顿好诩儿,还劳烦子宁带我一同前去找王、顾二位大哥。”
徐子宁点头。当下喊人前来,找间舒适的马车先将吴诩安顿了,便带着左镡,前去找嵝山先生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