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屹始终有些心神不宁,一个人在书房坐了大半日。拿起书,看不到几行,便会无趣地丢开;翻开帐目,看不到几眼,便会心烦地合上;铺开纸墨,还没提笔便想掷笔……这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
自懂事以来,他所受到的教育,让他学会了不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冷静,要不受干扰地进行论断决策,不可以受到个人情绪的影响,因为他的每个决定,甚至细微的言行,都代表着向家,关乎着向家的兴衰荣辱,一直以来,他做得很好,他也习惯了时时以如履薄冰的信条要求自己。
可是,近来他不由自主地常常自问,要一直都这么下去么?他可以一直都这么下去么?他给不了自己答案,事实上,也许根本没人能给他答案。他也无法再回到宁静致远的从前。
当馨儿慌慌张张闯进来的时候,向屹手中的信还差一点才写完,他连忙放下笔,望向她:“出什么事了?”馨儿很少到他的书房来,更少这样神色焦急地出现在他面前。
“大哥,不好了,颜子出事了!”向馨儿直接冲到书桌前。
“她怎么了?”向屹缓缓地站起身,他的神色很平静,可他那紧按着桌沿的双手,却有副好似随时准备掀开桌子冲出去的架势。
“她好象在桂院——”向馨儿犹豫了一下,报告这样的事对她而言还是有些困难的,她下意识地寻找着较为委婉的说法,“不小心打坏了佳人姐的东西。”
向屹的喉头微微动了下,发出类似“哦”的一个声音,心中一宽,这算上出什么事了,馨儿言重了。
“佳人姐很伤心,好象说那个珠钗是大娘送给她的,后来大娘很生气,就……”向馨儿说到这停下来,很于心不忍的样子。
“就怎么呢?”向屹重新坐下去,望着向馨儿示意她往下说。
“就罚颜子去跪佛堂,还要跪三天……真不知道颜子是否受得住。”向馨儿绕过桌子,走过去蹲在向屹身边,仰头望着他,“要不,你去帮她求求情吧?我绝对相信,颜子肯定不是故意的,却受到这样的惩罚,她这会儿肯定害怕极了。”
“馨儿,她的胆子可没你想象的那么小。”向屹此时已安心,他摸了一下馨儿的头,微微一笑,“你呀,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看到丫头们犯错受罚,也会跟着难受。”
“大哥,你又笑话馨儿——”向馨儿粉颊微微一红。
“因为你心地善良才会这样,我怎么会笑话你呢?”向屹顿一顿,语气仍是极温和,“不过,不管是谁,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既然颜子做错了事,太太对她略施惩戒,也是应该的。”
“可是,要她一个人在佛堂待一整夜,会不会太……”向馨儿咬着唇,眼波流转。
“佛堂里又没有老鼠,她不会怎么样的。”向屹脸上透出隐约的笑,想起她偷偷骑马连夜赶路的事,比起来,在佛堂过夜实在算不了什么,毕竟那里还有蒲垫可以打个盹儿,亦不会有危险。
见大哥不肯去为颜姝求情,向馨儿也只得作罢,原本她也很清楚,大娘决定了的事情,是很难再更改的。“那……我们要不要去安慰一下佳人姐呢?”向馨儿又问。
“你自己去吧,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向屹道。
“是哦,大哥你的脸色不太好呢,是昨晚睡得很晚吗?”向馨儿这才注意到向屹眼中可见血丝,似乎熬夜了。
向屹摇摇头,低声道:“你去桂院吧,我还有封信要写。”
“那我不打扰你啦,到了那里,我会帮你问候佳人姐的。”向馨儿便嫣然一笑,款款而去。
此时,姚佳人却不在桂院,而是在佛堂“陪”颜姝受罚。
“怎么办,连晚饭都没得吃了哦!”姚佳人作惋惜之叹。
谁说跪佛堂不许吃饭,不能吃荤而已,她早打听清楚了,而且,所谓的跪,也只是说要你在这反思过错而已,垫子是有的,是跪是坐是睡,随自己选了,只不过,白天人多眼杂,跪跪比较好。
事情到这一步,火候已经够了,颜姝也不想再激怒姚佳人了,便以一幅沮丧的败相示之,以换清静。
“现在知道怕了吧?后悔了吧?可是,都没有用了呀!”姚佳人屈尊蹲下身,拿起颜姝身边的那张圆垫子,用手掂了掂,“啧啧,这垫子就这么点薄,那跟跪在地上也差不了多少了,真是可怜,恐怕膝盖都得破了……”
所以,你快点走嘛,我才好歇歇……颜姝双手合十,双眼紧闭,貌似忏悔实则避世中。
“如果你肯老老实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说不定可以帮你去向太太求情,让你可以少跪一天。”
不要你去求情,也不要回答问题。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趁早乖乖地听话,好多着哩!你说,你昨天为什么坐大少爷的车?你们在车上说了些什么?你为什么要缠着大少爷?你是不是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
“这里是佛堂,表小姐。”颜姝睁开眼。
“所以你不要撒谎呀,菩萨看着呢!”姚佳人坦然道。
“你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去问大少爷。”颜姝真没兴趣安抚这位正罹患大战假想情敌症候的大小姐,他在她那是个宝,过自己这边来就大跳水变草根了,谁稀罕。
“多事!你只要老老实实回我的话就行了!”姚佳人不耐烦地道。
“我对大少爷没兴趣,我甚至都不想留在这里,这样说你满意了吧?”颜姝看她,“我不是你的情敌!”
“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情……敌,简直是荒谬!”顷刻间,姚佳人怒容满面,何来满意之有。
“那你在担心什么?”颜姝奇怪了。
“谁说我担心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姚佳人怒恼升级,“你要是敢去外面胡说八道,我绝不会放过你!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
“你放心,我不会乱说,刚才也是你死命问我我才说的嘛!”这又不是什么劲爆八卦,有什么好说的嘛,府上谁人不知?能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儿不?颜姝想说。
“哼!你慢慢在这儿反省吧——”姚佳人恨恨地转身出去。
颜姝双腿一伸,改跪为坐了,这宽敞的佛堂就是她的天地了,这里可比杂院里的通铺强多了,空间又大,又清静,还没有宵禁,嘿嘿!
果然如先前所料,每日三顿,有人按时送来,渴了有清心茶可以喝,24小时供应的,累了可以打盹,避开来视查的人就可以了,天一黑,便完全不会有人来骚扰,睡不着的话,还可以走出院外吹风看月亮,耳房守门的大婶生活方式很健康,天黑就觉,要绕过她一点难度也没有。
如此无风无绪地眨眼就过到了第三日下午,颜姝嗅着黎明来临前的气息暗暗爽。谁知,天有不测之风云,晚饭过后,竟然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渐渐变成雷电交加的**,顿时让她满腔的好心情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心郁郁葱葱的担忧。
她跪到佛像前,伏地祷告,无比虔诚地祷告,求求老天爷,让雨停了吧,求求老天爷,让雨停了吧,让雨停了吧,停了吧,停了吧……
可惜,轰隆的雷声,刺目的闪电,却尽忠尽职地传递着老天爷的回复,不停,不停,不停……
颜姝心中泪流成河,怎么办,难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么?她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一天,早一天不可以么,早两天也成哇,怪只怪她,没想到姚佳人的小宇宙燃点这么低,不需要铺陈挑衅就大方出手,早知道这么容易就能来跪佛堂,直接约定十六晚上走好啦,那时的月亮还更圆更亮,走起路来更方便……命哪,这都是命哪!
“颜子——颜子——”
“谁呀?”颜姝恹恹地抬起头,原来是守门的大婶,她怎么也来凑热闹了,不是天黑就得睡的么,唉,也无所谓了,反正多半是走不成的了,无所谓了。
“我睡不着,咱俩拉拉话。”大婶一弯腰坐在颜姝身边。
拉吧拉吧,反正下雨也是煎熬,守门的不睡也是煎熬,双煎相逢,说不定就不煎了。
“我从小就怕打雷,一打雷就睡不着,那时候都是爹娘抱着我。”大婶说。
“那你现在是要我……”颜姝做出抱抱的姿势,不过人家大婶看也没看,继续往下说,“后来呀,长大了,出了嫁,就是……”
大婶这话匣子一开,可真是没完又没了啊,颜姝时时竖着双耳,一只主内一只主外,当她终于听到外面雨声弱下来,双煎变单煎时,才又领略到这一煎当真揪心。
“大婶,没打雷了哦,您赶紧歇着吧,啊?”作提醒状。
“没事,我跟你说完这个再睡。”报以敬业状。
“婶,不早了哦,当心身体呀!”作关心状。
“我身体好着哩,别说半夜,整夜不睡都不累的……哎,刚说到哪了呢?”报以抖擞状。
“可我累了……”作倒地状。
“嗟,年纪轻轻的咋这没用呀!得,不跟你扯了,我得回去睡了,明儿还得起早呢!”作鄙视状,匆忙起身。
谢天谢地,终于不用再煎了。
然后,等到耳房那边终于没什么动静了,颜姝才到门后摸了把伞,拎了个小灯笼,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佛堂,钻进淅淅沥沥的雨中,在这又静又黑的夜里,向着光明之路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