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刚过，向屹整个上午都在看庄上送来的帐册，又有店里的掌柜前来交接银两，兼安排伙计外出采买，忙得无瑕分身。
当手中的事务告一段落，午饭时间早已过了，书房外小厅里的饭菜又换成了热腾腾的一桌，不过，向屹却没有马上用餐，而是急匆匆出了门，穿过九曲回廊，直到望见了那道府内唯一的假山群，脚步才稍缓。
颜姝依旧是晒咸菜的差，这差不错，清静，反正搬进搬出都有胖丫姐呢，她只负责靠坐在山脚下，隔三岔五地挥一挥竹竿子，吓唬吓唬那些想来打食的雀鸟，没事发发呆哼哼歌打打盹儿，挺好，最好就是上下九等的不速之客统统都别来，没的给她添乱添堵。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娃哈哈呀——”
真像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地晒太阳，惬意。
“娃哈哈呀－——”颜姝满腔的惬意又被冲散了，就像嘎然而止的歌声一样。
“怎么不唱了？”向屹本来在站在五步之外，不想惊忧了她，这时便走到她身边。
“不想唱就不唱呗。”颜姝扬起竹竿，挥过去，挥过来。
“你的手……好些了么？”皱眉看着那双包扎着的却不肯安分的小手，有些不悦，却又不知在生谁的气。
“好着哩！多谢关心！”她再挥，少爷你看吧，不影响干活。
“让我看看。”向屹蹲下身，连竹竿一起，将她的手捉住。
“放开我！没什么好看的！快放开！”颜姝大力往外夺手，可未能如愿，她的劲不如人家大。
“别动！不想被弄痛就不要动！”忍不住对她下命令，最终还是不得不用力钳住了那双乱扭动的手腕，她就是不肯好好听话。
“哎哟，你想捏死我呀，好痛——”颜姝不敢再动了。
向屹从她手中抽走竹竿，又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别动……”
“知道了，随便看，请随便看！”颜姝别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解开包扎的布条，露出纤秀的手掌，掌上几条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新伤错落着，有的结了软痂，有的还是红痕外露……细细地看过两只手，再细细地包上，半晌不言语。
“你看也看过了，可以走啦，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颜姝不客气地下逐客令，她可不想看人的脸色，她弄伤的是她自己，又没招谁没惹谁，也没耽误为奴为婢，他叽歪什么劲呀？
“你这又是何苦呢……”向屹仍然沉着脸。
“什么？”颜姝正要再去拿竹竿，闻言便又放下，他这话里似乎有话，让她不由得敏感起来，不知他是不是指她翻墙逃跑的事，这事想起来就悬心，若是被他知道了，以后想走恐怕更难了。
“算了，不说这个。”向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擦过药了么？”
“擦过了。”颜姝偷偷研究着向屹的表情，可就是猜不出他到底是不是知道了。
“怎么好得这么慢……”向屹近于自语。
“谁知道呢，报应吧。”颜姝随口答，马上收获向屹似有深意的一瞥，忙又道，“可能是药不好。”
向屹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道：“昨天……”
嗯？记起来了，昨天还被他老人家铁面训过呢！微笑着等他往下说，其实他为博佳人笑，稍稍过分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她是丫头嘛，不当道具谁当啊，不过，他若是肯领个情，也是好滴……
“表小姐是客，你以后注意点，别惹她生气。”说完，向屹便走了。
什么嘛，原来不是他要领情，是她领错情会错意了，小郁闷！她又不傻，犯得着去惹那个小姐么，只要人家别来招惹她就成，不过好在，在这个府里，她们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地上的泥，很难有交集的啦，除非气象变异。
“咦，胖丫姐。”好象不小心打了个盹，睁眼便看到有人来了，还好不是别人。
“三小姐叫你过去。”胖丫拿起竹竿，自动代班。
“去哪？画院吗？”赶紧起身，倒是很愿意去走这一趟。
胖丫没作声，那就对了，是去画院。
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在这里颜姝又遇上姚佳人了。
“三小姐，你找我呀？”颜姝本是开开心心的，谁知就有人看不得她开心。
向馨儿和姚佳人正在窗前逗鹦鹉。
“这丫头怎么大呼小叫的，真没有规矩！”姚佳人先开口。
“是我让她来的。”向馨儿转过身，笑着向颜姝招招手，“颜子，过来这边见过表小姐。
颜姝只得过去，向着姚佳人的背影请安。
“佳人姐，馨儿失陪一会儿。”向馨儿牵着颜姝走到一张小榻前，一同坐下，然后非常温柔地去拆她手上的布带，“颜子，我让我看看你的手。”
颜姝感觉手上传过来一种柔和的温情，让人很是安心、舒服。
“是不是很痛？”向馨儿几乎滴下泪来，她长这么大，自己固然未曾受过什么伤，连见都未见过谁身上带了这么些伤。
“一点点，还好啦。”颜姝倒被向馨儿满满的怜惜之意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一点皮外伤而已，又没有发炎，过几天就好了，她哪有这么娇气嘛。
“芸妹，快拿药过来！”向馨儿定定神，马上紧张地忙开了，“不，先端盆水过来，再拿个手巾，快！”
芸妹很快把水端上来，手巾也备上了，向馨儿亲手湿了手巾，仔细地帮颜姝将伤口擦拭一遍，然后上了药，再换上干净的白布包上，整个一套动作她完成得非常轻柔而专注。末了，叮嘱道：“别担心，再换几次药，很快就好了。这几****小心点儿，尽量别沾水，也不要去碰它。”
“嗯，谢谢你！”颜姝感动之余甚是感慨，这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嘛，善良、温婉，从骨子里透着美丽高贵。
“馨儿，你在做什么呢？”姚佳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她走到小榻前，冷眼瞧着颜姝包扎扎得当的手，更添气恼。
“我已经好了，马上就能陪你了，咱们还去喂鹦鹉吗？”向馨儿起身道，又朝颜姝笑了笑，“你先回去。”
颜姝便随着芸妹往外走，却听姚佳人在身后叫道：“慢着！”
“怎么了，佳人姐？”向馨儿忙问。
“小欢这丫头这么久还没回来，我不等她了，就让这个丫头送我回去吧。”姚佳人指着颜姝，脸上挂着隐隐地笑，心里在暗暗地盘算，要给颜姝一点颜色看看。
“不如让芸妹送你，颜子才入府没多久，不一定认得路呢。”向馨儿体贴地建议，一来她说的是实情，二来她本是让颜姝来上药的，如果反累她当趟差，反过意不去。
“不必，就她了。”姚佳人并不容她商量，匆匆地冲着向馨儿笑一笑，“那我先回去了，回头我们再聊。”
颜姝只得尾随着姚佳人步出画院，向桂院行去，没走多远，却遇上向屹迎头走过来。
“大表哥——”姚佳人款款迎上去，笑容甜甜。
向屹点点头，眼前这个俩人组让他有点奇怪，不禁去看颜姝：“怎么又是你？”
“回大少爷，小的正送表小姐回桂院，不期遇上了大少爷，小的斗胆想劳烦大少爷送送表小姐，不知可否？”颜姝正儿八百恭恭敬敬，似乎她应该自称奴婢更为妥当，不过一顺嘴就说成“小的”了，“既然大少爷没意见，小的就先行告退了。”
向屹不言传，颜姝俏生生地准备撤了。
“慢着——”姚佳人已想到了惩治颜姝的法子，这一声叫唤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你就会说这句话是吧？颜姝气苦。
“大表哥，佳人想求你一件事。”姚佳人笑盈盈地望着向屹，声音软软糯糯。
你便想求一百件事也随你高兴啦，但只一件，干嘛要人家留下来，给你当证人哪？颜姝吐气。
“你说。”向屹眼中带着疑问，他大约跟颜姝一样的想法，不知为何要留她下来。
“我想要这个丫头到我房里去侍候。”姚佳人自信满满，她相信这么点小要求大表哥肯定会答应。
世事无常啊，颜姝感叹。
“我让芳姨另外再挑两个丫头给你。”向屹却道，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眼中的神色更像是大少爷而非大表哥。
“只要她一个就够了。”姚佳人并未留意到向屹的神色，兀自娇笑。
“她不行。”向屹已复常态，他略有些抱歉地看了姚挂人一眼，语气淡淡亦不失坚定地说道。
“为什么？”姚佳人愣住了，这没道理啊。
是啊，为什么？颜姝也有此一问，她真的就这么差吗？连服侍个人也不配？
“她不合适。”向屹只道。
“我倒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合适的。”姚佳人靠上前一点，笑容再甜一点，“我知道大表哥你最疼我了，你就让她来侍候我嘛！”
“不行。”向屹仍是一口回绝。
“大表哥——”姚佳人求。
“我不会同意的。”向屹语气温和地再拒绝一次。
这下，连旁观的颜姝都要为小姐叫屈了，哪有这么不给面子的嘛……却见向屹独自走到大概十步外，正回转身望着自己，那意思十分明显，是让她过去呢。
“是你怂恿表小姐这么做的吗？”颜姝还未站稳，向屹便问。
“什么，这关我什么事？”颜姝冤哪。
“你不是一直都挺想去桂院当差吗？”
“那是以前。”
“以后你也甭想了。”
“谁稀罕？”颜姝向天空丢个白眼，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上次就是你害我落选的，对吧？”
向屹淡然默认。
“我到底有什么让你看不顺眼了，你要这样阻我钱途？”颜姝火大，只恨喷不出火来，甚至连口水也喷不出，唯有用吼的，管它姚佳人有没有在不远处瞪眼呢，她爱气就气，谁没有气啊！
“你觉得你能让表小姐满意吗？”向屹冷冷地笑，她就惦着那有赏钱，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去拿。
“我……”这违心的话确实有些说不出口。
“你怎样？”向屹倒是一点不放松。
“我说不定天天蹲后院拔草呢，根本没机会得罪表小姐。”颜姝大胆假设，小声嘀咕，“好歹也已经拿了那一两银子的打赏了，强过现在……”
“你就这么喜欢银子吗？”向屹的心情复杂。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喜欢！”颜姝恨恨声。
“你别以为——”向屹话还没说完，被姚佳人冲过来抢了发言权。
“好了——”姚佳人受够了冷落，也坚定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我想姨母会同意让我自己挑个丫头……”
向屹几乎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这事看来得就这么定了。
